滨海大学学生公寓。
走廊里,年轻的燕时洵脚步顿住,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寝室的方向,眼神锐利如电。
旁边的张无病还在哭唧唧的可怜请求着,声音回荡在长长的空旷走廊上,回声一层层叠加,变得恍惚而不真实。
棚顶昏黄的灯光落下来,将他们两人的影子缩成一个团,阴影波动如水纹,像是隐藏着东西。
但除了张无病的声音之外,走廊上安静得像是没有第二个活人。
年轻的燕时洵心戒备,他放轻了呼吸,警惕的看向四周。
因为张无病昨天在考试上睡着,被监考老师当场抓获,为了保住可怜的成绩,今天张无病一直在老师的办公室软磨硬泡的求情。
最后,眼看着马上就要错过回家的公交末班车,快要被张无病眼泪汪汪的泪眼泡发了的老师,才深呼吸一口气,脸色铁青的说了句“下不为例”,放过了张无病。
对自己体质很有自知之明的张无病,从来不敢和大部队掉队,一向都是尽可能往人多的地方走,小心翼翼的借由别人的阳气来帮自己降低撞鬼的可能。
像是夜晚独自穿过无人校园的事情,张无病是绝对不会做的。
——以他的体质和过往的经验,他一定会在经过学校中央那座棺材造型大讲堂的时候,看到周围游荡的鬼魂。
所以张无病早上就求了燕时洵,在寝室里拽着燕时洵的裤子疯狂假哭,嚷嚷着要是燕哥不等他晚上一起走,他就把眼泪抹到燕时洵的裤子上。
燕时洵:“……”
也因为这个,连着燕时洵都被带累,教学楼里人都走光了,才和张无病一起回到宿舍。
先他们一步回到宿舍的人似乎都各自回寝室,没有人出来,寝室门各个紧闭,安静得像是根本没有人在。
“张无病。”
年轻的燕时洵叫停了旁边人的絮絮叨叨,利落问道:“你今天又招鬼了?”
张无病茫然:“没……?”
燕时洵垂下眼眸,目光从自己寝室房门下的缝隙扫过,最后落在自己的脚下。
他看着自己脚下的阴影,恍然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潭沉沉死水。
而有邪风吹过,乍破水面,波纹荡漾中恍惚有什么东西翻滚冒头,厉鬼狰狞嘶吼。
下一秒再看时,却一切恢复如常。
像是刚刚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觉。
年轻的燕时洵缓缓眨了下眼眸。
没有了身旁张无病的声音后,周围的声音显现得更加清晰。
四面皆静。
明明在他回到宿舍楼的时候,还看到了门口端着热茶看报纸的宿管大爷,还有楼下打篮球的人,夜跑的人……所有细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再正常不过的大学校园里日复一日的热闹。
但是现在,那些声音统统消失了。
连同着每一扇寝室门后的笑闹声,呼吸声,备考背诵的声音……
像是在每一扇门后,都不再是往日里面熟的同学。
而是变成了狰狞恶鬼。
它们无声无息的站在门后,只等来人毫无防备的从门前走过,就猛地伸出手将活人拽进门内。
燕时洵不同寻常的态度还有周围的环境,也让张无病慢了几拍后,忽然发觉了周围的不对劲。
“燕燕燕哥,你是是是说我们……”
张无病抖了抖,咽了口唾沫颤声问道:“我们这是又撞见鬼了?”
“怎么会这样啊?这不是宿舍吗,明明人这么多。”张无病快哭了。
年轻的燕时洵没有搭理张无病,只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燕时洵迈开长腿,悄无声息的从旁边靠近着自己的寝室,没有让自己的影子落在门下的缝隙中。
他背抵在墙上,一手掐诀,金色的光芒隐隐在手掌中浮现,另一手轻声而快速的拧开了门。
“咔……嗒!”
门锁被打开。
随着房门被缓缓推开,走廊里昏黄的灯光也从门缝间,洒进了昏暗无光的寝室内,照亮了一方空间。
年轻的燕时洵借助墙壁隐藏着自己的身形,警惕的向门内看去。
寝室和记忆中他早上离开时的模样没有变化,他的目光从门把手上扫过,看到藏在门把手下面折叠起来的黄符也完好无损,没有生效后烧毁成一堆灰烬,并没有鬼怪经过的痕迹。
燕时洵心下微松,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从门外走进了寝室里。
“啪!”的一声,他随手按亮了开关。
寝室内一片光明,白惨惨的白炽灯照亮了每一寸角落,床铺上蚊帐和挂饰的影子投射在白墙上,被拉得老长。
没有一丝人气。
初冬的滨海市,从墙壁砖缝里都透露着冷意。
年轻的燕时洵独自站在宿舍中间时,四面八方的寒气都向他袭来,死寂和孤独的冷意编织成坚不可摧的牢笼,将他笼罩其中。
但他却对此同样报以漠视的态度,像是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他的世界。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不大的空间,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可以的阴影。
跟在他身后的张无病,战战兢兢的缩在寝室外面的墙壁后面,只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燕哥,我们寝室真的有鬼吗?”
张无病的声音打破了寝室内的安静,活跃情绪带来了一丝人气的暖意。
“我就说!”张无病快哭了:“前天我真的睡觉睡一半的时候看到鬼了,我就说那不是我睡懵了的错觉。”
因为寝室里有个事多的室友,几番相处不愉快下来,寝室内的空调也就闲置不用了。
所以张无病最近在睡觉的时候,喜欢放个暖水袋在被窝里,幸福的暖融融睡过去。
这个办法还是他同班的好心女生告诉他的呢,连热水袋都是女生看他不知道去哪买,帮他买的,是个可爱熊熊头的粉色热水袋,很得张无病喜欢。
但是被子里一热,就导致他晚上睡到一半时有些口干舌燥,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想要翻下床去喝水。
结果没想到,他一睁眼,就正对上了枕头旁边的一张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
因为滨海大学的宿舍都是上面床铺下面学习桌,对于这帮身高不低的男生来说,这个高度刚好够他们在床铺上面露出个脑袋。
张无病的床正好对着房门,谁要是拉开门走进来,第一个看到的必定是他的头。
所以,张无病也没少在睡得迷糊的时候被吓到,以为是一颗脑袋悬浮在自己旁边。
他本来以为这次也是,甚至还在迷迷糊糊中想,谁大半夜不睡觉来他们寝室串门啊?
但等张无病睁了睁朦胧的睡眼,才恍惚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那张脸浮在宿舍床的栏杆外面,眼珠腐烂得只剩下一点,它直愣愣的看着床上的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几道浓稠的黄水却顺着脸颊流淌。
脓水的味道臭不可闻,钻进张无病的鼻子里,让他从睡得迷迷糊糊的状态里瞬间清醒。
即便躺在柔软温暖的被窝中,张无病还是觉得一股冷气从没有掖好的被角里窜了进来,像是鬼伸出了手,摸进了他的被子里。
张无病当时就“嗷!”的一声喊了出来,整个人都清醒了。
但后面发生了什么,因为那时候太晚,张无病就记不太清了。
直到早上醒来,他猛地翻身从被窝里坐起来,呆愣了好久都没分清那到底是一场噩梦,还是自己真的遇到了什么东西。
现在一看燕时洵站在寝室里这么警惕的模样,张无病立刻就联想到了那天晚上的“梦”。
他腿都软了,扒着墙才避免了摊成一团。
年轻的燕时洵眸光淡淡的扫过去:“你知道一个人从校园里走会遇见鬼,但你为什么不担心,一个人在走廊里会不会看到鬼?”
张无病一抖,火速从门外冲了进来,还特别乖觉的顺手关上了门上了锁,这才松了口气。
好像房门就是一道结界,只要关上了门,外面的怪物就进不来了。
张无病靠在门上,怂怂的决定好像得到了一点心理安慰。
他看了圈寝室内,没看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由得有些纳闷:“燕哥,你刚才是在看什么呢?”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鬼呢。”
看到燕时洵没有什么举动,张无病也觉得刚才燕时洵的问话好像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有鬼,于是又扬起了笑脸,憨憨得像只玩了一身泥之后傻笑着回家的萨摩耶。
萨摩耶:爸爸开门,我是有病。
年轻的燕时洵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将张无病的举动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说,其实张无病那天晚上看到的,就是鬼。
那鬼魂顺着寝室房门下面的缝隙里挤进来,飘向正对着房门的张无病。
睡在对面床上的燕时洵察觉到有鬼气靠近,于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但他稍等了片刻,发现那鬼魂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于是就又重新合了眼眸睡去了。
张无病以为他是睡到半夜后,那鬼魂才出现在他枕头旁边。
其实不是。
在寝室熄灯后不久,子时刚过,那鬼魂就钻进了寝室,一直直勾勾的看着张无病。
他幸福的抱着暖水袋打着小呼噜的时候,鬼就在旁边看着他。
要不是张无病叫得太惨,吵醒了燕时洵不说,还连滚带爬的从床上爬下来,想要往燕时洵的床铺上跑,让不喜欢别人靠近的燕时洵烦躁到不行,燕时洵也不会出手。
被吵了睡眠的燕时洵一身低气压,睡衣凌乱的翻身跳下床铺,直接提着那鬼魂的脖子将它扔出了宿舍大门,又“嘭!”的一声关上了门,任由那鬼魂在走廊里茫然呜咽。
然后他重新翻上了床,并且警告张无病,要是再敢靠近他的床半步或是吵醒他,就把他也扔出去。
张无病这才乖乖的闭了嘴,怂怂的缩在自己的被窝里瑟瑟发抖。
但是没抖几分钟,张无病就打着幸福的小呼噜,睡着了。
旁边还没等睡的燕时洵:“……”
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吗?
也正因为这个,所以燕时洵在今早离开寝室时,才会在门把手下面贴一张黄符。
他倒不介意有鬼魂进寝室围观他睡觉,主要是张无病太吵了,睡一半就喊得凄厉,和杀猪一样,让他有些不耐烦。
索性就顺手解决了。
倒是早上吃饭的时候,隔壁寝室的兄弟吓得不轻,眼睛下面带着黑眼圈问别人,听没听到半夜的惨叫。
“我就正好睡到了一半,结果就听到墙壁里有人在惨叫,像是要杀人了一样,特别瘆得慌。”
那兄弟忧心忡忡:“你们说,会不会是咱们宿舍修建的时候,有人死在了水泥里啊?所以盖出来的墙里才会封着他不甘心的鬼魂,半夜出来惨叫。”
旁边的人咽了口唾沫:“你的幻觉吧?或者,是不是谁打游戏输了啊?还是号被偷了?”
另一人摇头:“不是,我也听到了。我本来睡到一半想出去上厕所,但是一下床就听到有人在门外哭着走过去,又走回来,那哭声呜呜咽咽的,听起来老吓人了。”
“艹!你也听到了?我也是啊!我本来蹲在走廊上熬夜复习,结果就看到有一团影子朝我飘过来,就和游戏里的怪物长得一样,我特么吓得直接蹦回寝室了啊!”
“……竟然不是我一个人,我在走廊阳台抽烟,吓得吱哇惨叫往宿舍跑。结果好家伙!寝室那几个狗竟然直接锁了门,说我是鬼,死活不给我开门!我他么站在门外面直接吓得半死啊!”
“对不住兄弟,我们真以为是有鬼假扮你的声音来骗我们开门,我们哪敢开啊!开门就绝杀啊。”
张无病也担忧的加入了讨论大军:“这么可怕吗?墙里竟然还有鬼?”
旁边听到了全程的燕时洵:“……”
他们口中的鬼,就是你啊,张无病。
年轻的燕时洵第一次生出念头:是不是起错名字了?应该叫张有病才对。
不过好在这一整天都安然无恙。
直到,他们晚上回到了寝室。
虽然寝室里看不出异常,黄符也完好,但年轻的燕时洵还是下意识的觉得哪里不对劲,让他没办法彻底放松下来。
张无病受到了惊吓,只想钻回被窝。
但他爬梯子到一半,探头探脑的看着自己的床铺,纳闷的“咦?”了一声。
“奇怪,我的杂志怎么翻页了?”
张无病将床上翻开的杂志勾过来,疑惑的翻回到另外一页。
那一页上,印着李雪堂最新电影的海报,上面全是张无病针对海报的拍摄手法做的批注,页边的毛边看起来已经翻看过无数次了。
“我明明是在看李雪堂导演的新电影宣传啊,一直都在这一页放着,怎么出个门就变了?”
张无病歪了歪头,百思不得其解。
年轻的燕时洵听到了张无病的嘀咕,在看到被翻动的杂志后,眸光沉了沉。
好像……有什么东西来过。
果然,不是错觉。
而在寝室的阳台外面,燕时洵手握着栏杆,身姿轻盈的荡下去,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下一层的阳台上。
他像是夜行的大型猫科动物,爪垫落在地面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燕时洵半屈下长腿卸下冲击的力道,然后缓缓站起身,抬手拂去墨绿色大衣上沾的灰尘。
邺澧的身影紧随而来,也从燕时洵寝室的阳台上翻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不等邺澧开口询问,就听到从上面传来的轻微推门声。
他有些惊讶,侧首看向燕时洵。
刚才在意识到门外有年轻版本的燕时洵后,燕时洵当机立断,拽着邺澧就迅速而无声的冲向阳台,离开了寝室。
比较起来,寻常的选择应该是躲进衣柜或角落,也有人会信任自己,选择找另外一个自己问清楚情况,向“自己”寻求帮助。
但燕时洵一样都没有选。
他避开了“自己”,用最容易被察觉的方式离开了寝室。
万一他刚走到阳台,外面的人就推门进来了呢?
燕时洵对此完全不担心。
既然知道寝室门外的那个自己是什么时间的自己,那他很清楚自己的思维方式,知道门外的“燕时洵”有多谨慎,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所以他计算好了时间,根本不担心自己翻阳台翻到一半,被看了个正着。
燕时洵的唇边扬起笑意,在光线昏暗的阳台上,朝邺澧得意的眨了眨眼眸。
像是无声的在说:看吧,我猜的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