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邺澧眸光一亮,立刻回身看去。
一只修长的手掌攥住了公路边缘的金属围栏,以此为借力点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燕时洵的身影,正坠在围栏外面。
邺澧不考虑为什么燕时洵明明是从这一边围栏跳下去的,却从另一边上来。
他大跨步走过去,一弯腰就捞住了燕时洵劲瘦的腰身,手掌下用力,直接单手将燕时洵从下面抱了上来。
臂力惊人。
燕时洵注意到了邺澧这一点,诧异的挑了挑眉。
他从邺澧的怀中下面,重新站在公路上,才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行吧,我得承认,下面的情况确实比我料想的要危险许多。”
燕时洵喘了口气,大方向邺澧承认:“虽然整体和我猜测的差不多,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下面竟然聚集着大量的阴气。”
“那个程度……”
燕时洵回想起刚刚所直面的凛冽阴森,眉眼阴沉下来:“几乎让我以为,我身在阴曹地府。”
那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阴气。
燕时洵随着李乘云走南闯北,见过群鬼哭丧,见过精怪拜月,也从据说是酆都遗址之地走过。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浓重的阴气。
血池中成百上千哀嚎着的面孔,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烈的血腥气……
甚至在最后,燕时洵能够感受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出现在了深渊之中,将自己原本看到的包括那青年在内的所有东西,全都屏蔽于黑暗之中。
阴冷的声音嘶哑着响起——
生人勿近!
如若不是燕时洵始终保持着戒备,在那道格外不寻常的阴冷气息向自己袭来的时候,直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既是让自己保持清醒,也是释放出了血液中的力量,逼退了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
恐怕他这一趟,真的是有去无回。
不过,在摆脱了阴森鬼气之后,就和燕时洵之前所猜测的一样了。
因为公路外的景物都静止,所以除了公路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可能。
燕时洵反利用这一点,探清了公路外的情况。
就像是莫比乌斯环一样,永远的循环,没有正面和反面,所以也就没有尽头。
公路外面,从左面跳下去,就会从左边上来。
而从公路上走过的所有人,就像是被放在花盆边缘上的小虫一样,一圈圈走着,以为自己能够找到出口。
殊不知,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永远找不到出口。
——就像是绝望不会有尽头。
燕时洵想起了自己在深渊血池中看到的那个青年,还有他那满脸的血泪和绝望。
既然他是在深渊里看到的青年,那是否说明,公路的异状和青年有关?
那青年发生了什么,才能勾得鬼气形成如此异状?和他脸上身上的伤口有关吗?为何一身绝望。
燕时洵记得,自己在深渊中,看到了青年身上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那绝不是青年自己能够造成的伤势。
这让燕时洵不由得开始怀疑,青年是否经历了什么极惨烈之事,然后在绝望中死亡,才会在死后怨恨遮天蔽日,引动了鬼气。
燕时洵很清楚,他看到的青年,不是人。
是已死的魂魄。
但同时,他也清晰的看到了青年脚下的异状。
血池中躁动的危机。
燕时洵皱眉思索的时候,邺澧却忽然抬手,微凉的手掌轻轻为他拭去眼角残余的泪痕。
凉意贴在脸颊上,燕时洵恍然回神,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邺澧。
“你哭过了。”邺澧眉头紧锁:“受伤了吗?我可以……”
“没事。”燕时洵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明明他这是生理性眼泪,为什么很正常的一件事从邺澧口中说出来,就像是自己一个成年人还哭鼻子?
好像很丢人一样……
“迎风流泪没听说过吗。”燕时洵指了指公路外面:“下面的风太大了,吹的。”
分屏前的观众:[虽然知道燕哥肯定不是会哭的人,但燕哥这么一解释,这么反倒不对劲了呢?就像是“眼睛里进沙子”的借口一样……]
[赌不赌,这个长发酷哥绝对不会相信燕哥的话,要是信了,我倒立洗头。]
但下一秒,镜头下的邺澧眉目平静的点了点头。
“嗯,风是很大。”邺澧将手中的大衣抖开,披在燕时洵的肩膀上:“风大,别生病。”
深秋的山里温度差不多零度,燕时洵又经历过刚才的狂风带走体温,阴森鬼气也入侵身体经脉,令身体里的阳气急剧下降,温度也连带着下跌。
燕时洵的体温已经和邺澧差不多冷了。
事实上,如果跳下公路的不是燕时洵,恶鬼入骨相让他本来就时刻鬼气游走在经脉里,他已经习惯与鬼气共生。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都会死在那样浓郁的鬼气里。
那已经远远超过人体所能承受的限度。
所以燕时洵没有拒绝,任由邺澧靠近自己。
就是邺澧为他披上大衣时,长臂从他的头顶圈过,导致现在他们的姿势乍一看,就像是他被邺澧抱在怀中一样。
这让燕时洵有些别扭。
他想说让邺澧离远一点,但抬头一看,却见邺澧神情自然,反倒像是他想多了。
燕时洵:?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我没有证据。
而弹幕:[……]
[抱在一起了!抱在一起了!尖叫啊啊啊!!!说!你和我燕哥到底什么关系呜呜!]
[好家伙,这就是“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吗?]
[前面那个要倒立洗头的兄弟呢?快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哈哈哈。]
但那个发了说要倒立洗头的,赶紧默默缩进了宿舍床上装死。
他觉得今晚宿舍气氛太诡异,还是被窝安全。
好好的成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像是疯了一样……看得他都害怕。
舍友哀叹了一声,伸头看了眼对面成景依旧空荡荡的床铺,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惶恐。
燕时洵并不知道弹幕的话题,他还在和邺澧讨论着公路下面的情况。
“地府阎王已死。”
却没想到,邺澧声音低沉平静的道:“早在百年前,众神就已死亡。”
像野狼峰山神那样,靠着子民虔诚的信仰躲过一劫的,终究是少数。
——虽然山神躲过了天灾,却最后还是殒身于她所庇护的子民。
燕时洵的脚步一顿,错愕的看向邺澧:“什么?”
“如果你说,那里像是地府,那是有可能的。”
邺澧与燕时洵对视,毫无遮掩的说出天地的真相:“因为地府,早就已经失去监管者。”
“阎王身死后,他残余的力量勉强支撑起了地府,让轮回暂时还能正常运转。但是,他的力量终究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地府坍塌,恶鬼出逃,人间遍殍,一如炼狱。”
邺澧平静的说出残酷的景象,没有丝毫动摇:“一直以来,没有生人发现地府的异常,是因为酆都的存在。”
地府与酆都虽然是两个截然不同体系的所在,但职责终究都是与亡魂恶鬼有关。
因为功能重叠,所以地府出现异常后,酆都还是没有让大地陷落,于是,人间少有人发现地府的不对劲。
邺澧耐心的向燕时洵解释道:“就像是人间的机器人,被设定好了程序,就会一直重复工作,等耗尽电量之后,就会停摆。”
燕时洵敏锐的抓住了一件事:“没有监管者,也就是说,就算机器人程序出现了错误,也不会被惩罚和修正,而是一直持续下去。”
邺澧点点头,给了肯定的回答。
而邺澧的话,却忽然让燕时洵想起一件事。
——李乘云寿长六十三。
天道无常,卦有六十四。
最后一卦后,八卦圆满。
而李乘云,恰好死于六十三。
第六十四,是天地不允许他涉足之地。
在那一年,李乘云去了一个地方。
——酆都旧址。
燕时洵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他还是滨海大学的学生。
因为辅导员在了解了他家的情况后,知道李乘云是民俗人士,所以忍不住向李乘云委婉建议,孩子的学业要紧,不要总是让孩子参与到那些民俗活动。
李乘云听懂了辅导员隐含的意思,知道她是在担心燕时洵会变成“迷信”的人,所以他乐呵呵的答应了下来。
然后,拒绝了燕时洵想要和他一起去酆都的提议。
那年春节后开学,燕时洵拎着行李箱去学校时,俊脸都拉得老长。
李乘云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于是哄他说下次一定带他。
结果……
燕时洵等来的,是李乘云的死讯。
也因此,酆都旧址的事,一直被燕时洵放在心中,多年来一直在走南闯北时遍寻过山河,想要知道李乘云当年算出来的、去的酆都旧址,到底是哪里。
又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邺澧所说的话,勾起了燕时洵的回忆。
他愣了片刻,然后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燕时洵忽然间福至心灵,想通了李乘云当年为何追寻酆都旧址。
——因为李乘云,算出了地府陷落之事。
即便是在天才如云的海云观,李乘云也算得上是绝对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师兄弟时常感叹,有李乘云在,所有修道者都黯然失色。
就好像……李乘云和大道同在。
所以,李乘云能够算出来,也让燕时洵不太意外。
而从海云观出来的道士们,一向是肩挑家国天下,殉于道者不计其数,从无贪生怕死图富贵之人。
李乘云会在明知危险却偏前去寻求之事,也是常理之中。
可,天地不仁。
它不会因为李乘云的天资就偏袒于它。
它有自己的棋局,而那是所有人都万卦算不尽猜不透的天机。
窥视者……死。
有了李乘云和邺澧的相互佐证,燕时洵在想通了李乘云当年选择的原因的同时,也相信了邺澧的话。
虽然他有些奇怪,为何邺澧会知道这种事,即便是门派祖师也有些超过了大道所允许的界限,但邺澧却像是对此知之甚深,甚至像是亲眼见证过。
这让燕时洵有些怀疑。
但不等燕时洵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惨叫声。
他的脚步顿住,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身后的公路。
很快,一道踉跄狼狈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燕时洵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正是之前拦车求助的中年人。
但此时,中年人却完全失去了之前面对张无病时的傲慢和理所当然,而是惶恐惊惧,像是被猛兽追杀一样,在公路上不顾一切的狂奔。
在看到前方两道模糊的剪影后,中年人原本瞪得老大的眼睛中染上高兴的神色,赶紧驱动着累得几乎不听使唤的双腿,加快速度往这边跑。
“救救我,救救我!有鬼,有鬼啊!!”
中年人伸出手,似乎想要抓向燕时洵的手腕。
燕时洵皱了皱眉,微一侧身,就让扑过来的中年人扑了个空。
惯性之下,中年人踉跄了几步,狠狠摔在地上。
他哀嚎痛呼着捂着自己的腿,看起来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了。
燕时洵居高临下的看着趴在地上的中年人,眼神冰冷。
他从不轻易与人结因果,也不会插手他人的因果。
如果中年人此时的狼狈和生死危机,都是因为中年人自己恶因种下的恶果,那他只会冷眼旁观。
燕时洵嗤笑:“一个两个都让我帮忙——我看起来,是什么好脾气是圣人吗?”
他只是个普通的坏脾气凡人罢了。
中年人愤愤抬头,指着燕时洵就要开骂:“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见死不救吗!”
燕时洵一颔首,凉凉道:“是啊。”
开玩笑,就算是那些被他拒绝了的邀请函,都知道请人帮忙要付报酬,这人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无缘无故的帮人?
中年人本来要骂出口的话,就被燕时洵怼了回去,一拳砸进了棉花里一般,噎得他直接岔了气。
但是中年人还待说什么,他看着燕时洵的眼睛,却忽然缓缓睁大。
燕时洵察觉到不对,立刻回身,看向自己的身后。
一道浑身血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起,就站在他的身后。
黑色的头发挡住了脸庞,在头发的间隙,黑洞洞的眼窟窿无声的看着燕时洵。
青年在燕时洵回身的瞬间,忽然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像是有谁在后面拉了他一把。
燕时洵眼瞳一缩,认出了青年。
——正是他在深渊里看到的那个人。
同时,也是之前忽然出现在车前,让司机急刹车躲避导致翻车的那个人。
燕时洵迈开长腿向青年走去,在短暂的惊讶后,面容上恢复了平静,甚至唇边噙着一丝笑意,是与面对中年人的冷漠时完全不同的柔和平静,让看到他的人,都会不自觉的认为,他是可以被信任的。
“你……”
但是,燕时洵的话才刚出口,却见青年浑身上下的血肉,忽然间轰的从身上脱落。
散落了满地的碎尸血泊。
就像是雪压松柏,轰然倒塌四散。
血液在公路上迅速蔓延,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填满了每一寸缝隙,眨眼间便化成了一片汪洋血海。
而站在血海最中间的青年,早已经变成了一具血色的骷髅。
失去了所有的皮肉,只有残余的粉嫩肌肉覆在骨骼上,没有被剜去的血管沿着骨骼肌肉游走,一鼓,一鼓的跳动,像是还有生机。
血色的骷髅微微转过头,用血淋淋的眼窝,无声的看着燕时洵。
然后,流下血泪来。
燕时洵心下一跳,赶紧两步并作三步就朝血骷髅奔去。
马丁靴踩进了血海之中,血液飞溅在他墨绿的大衣衣摆。
然而下一刻,就像是血海之下有另外的力量拉住了血骷髅的脚踝。
它像是溺水之人。
血液逐渐没过了它的肋骨,然后是下颔骨……
燕时洵只来得及伸手握住了血骷髅伸出来指向天空的指骨,但却与它擦肩而过。
因为燕时洵忽然也感觉到一股力量拉住了他的脚腕,将他猛地向下拽去。
燕时洵低头看去。
却见血海之下,一张张狰狞鬼脸挤挤簇蔟,你争我抢,像是都在拼命想要向血海之上游动,但又一个拉一个,谁都不让谁浮上去,拼命的将周围的鬼魂向下压去,要把所有鬼都留在这里。
血海巨浪滔天。
燕时洵仰起身时,最后的一眼,就是邺澧满脸惊怒向自己跑来的身影。
下一刻,他的口鼻灌满鲜血,视野血色一片。
燕时洵失去了意识。
……
马道长刚准备走到一边,给海云观的监院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喊个善于卜算的道长过来,他实在是苦手。
然后他忽然看到,一辆印着海云观标志的车从高速上驶来,停在了不远处。
马道长心中疑惑,向那边走去:“各位道友,你们到这里是?”
难不成监院早就算过卦,知道他需要帮助?
那也不用一车整八位道士这样隆重吧。
马道长惊疑不定。
下车的道士同样惊讶:“马道友不知道吗,阴路变了。”
那道士一指公路:“我等追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