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在从车祸现场离开之后,就发觉了不对。
如果最开始的怀疑是因为司机所说的重复出现的指示牌,那现在,怀疑就变成了确信。
——这条公路,有问题。
燕时洵一直注意着周遭景物的变化。
之前在车上的时候,因为车玻璃的反光,和车外过于阴暗的天色隐蔽了细节,车内外的光影对视觉造成了欺骗,再加上车辆在行驶中因为速度太高,分辨率远远大于人视觉的范围,所看到的东西都变成了一粒粒颗粒状马赛克,大大影响了燕时洵对外界的判断。
但现在,燕时洵毫无遮拦的直视公路周围时,才发现——
他和邺澧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但是周围的环境,却没有变化。
公路一直向前,但是周围的田野和山林,却始终不变,像是被固定在了一个位置。
天色很黑,燕时洵大致分辨了一下,发觉这景色他见过。
就在司机被突然出现的车祸现场截停,中年人挥手求助的时候。
那时,燕时洵在从中年人旁边带走张无病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扫视过周围的景色,暂时性的记忆存储在他的脑海中。
此时,因为山体的陡峭山崖在黑暗中模糊如一道默立的鬼影,相似点重合,勾起了燕时洵的记忆。
鬼打墙?
燕时洵皱起了眉。
不对,反倒像是空间被静止在了一个节点,而公路无限延伸,没有尽头。
高速公里的边缘,为了防止有人偷上高速遭遇危险,也是为了保护行驶车辆在遭遇突发情况时有应急措施,所以都用铁丝护栏和防撞条围着。
燕时洵走到护栏旁边向下望去,思维告诉他,下面应该是一片农田。但是他眼睛所看到的,却只有一片黑暗。
像是无底的深渊,黑黝黝的吞噬掉所有的光线,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存在。
邪物在深渊中沉默仰望,等待生人血肉。
蹲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不自觉发冷。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燕哥看的那个地方黑漆麻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卧槽,孩子麻了。外面阴天黑得和晚上一样,我睡完午觉想上厕所都不敢了,总觉得外面有鬼。看到这个,我已经觉得门外就是这种黑漆漆了。]
[艹,我这天黑得早,现在摸黑看直播,已经吓傻了。就是说,想去开个灯壮壮胆都不敢了……妈!!!你赶快下班回来救救孩子呜呜。]
[我特么差点被吓死!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下面有人在看着我吗?看不清东西,但大脑告诉我,有眼睛在看着我,头皮发麻啊。]
[要是换我站在燕哥的位置,我……当场去世!猫猫瘫.jpg]
燕时洵平静的注视着下面的深渊,眼中只有探究之色。
即便眼睛和大脑传来的信息因为全然不同的差别而错乱,但是从耳边,依旧传来树枝摇晃的声音,鼻尖缭绕的也依旧是秋收后农田特有的气味。
这样的错乱让燕时洵不由得猜测,是否他们现在所身处的,已经不再是正常的世界,而是一个独立的空间。
但因为做出这个空间的邪物力量不够,或是不得其法,所以与原本的现实空间交叠,才出现了来自身躯和魂魄不同的感知。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燕时洵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扔进邺澧的怀里,手一撑围栏就准备跃身下去。
却被邺澧眼疾手快的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干什么!”
邺澧难得表露出了生气的模样,厉声问道:“肉身也敢这样莽撞行事?你知道下面的高度吗。”
燕时洵扬了扬下颔,示意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轻笑:“以为我是路星星那小傻子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我的猜测成立……”
燕时洵垂下眼眸,沉沉的望向深渊。
阴冷的风带着血腥味,从公路围栏外面吹进来,几乎能将人的一身血液吹冷。
燕时洵搭在栏杆外的手,也像是被朦胧的黑气覆盖。
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黑暗包裹,邪物露出尖利腥臭的牙齿,将送上门的猎物咀嚼碾碎。
和燕时洵在同一视角的观众,眼泪都下来了。
[啊啊啊啊!!这下面真的不是万丈深渊吗?燕哥求你住手别跳啊!总觉得跳了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我恐高啊!!!不行了,我好晕。]
[……默默的缩回被子外面的脚脚,总觉得现在床下面就有鬼,等着我把脚伸出床就要吃掉我。燕哥太牛了,感觉燕哥连这都不带怕的。]
邺澧不肯放手。
他愿意给予燕时洵最大的尊重,让燕时洵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行事。因为他知道,自己所珍视爱惜的,是千年才寻觅到的、独一无二的驱鬼者,无法用其他驱鬼者和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他。
但是,这有一个前提,就是——
燕时洵不会受伤。
而现在燕时洵所想要做的事情,太过冒险。
即便邺澧知道燕时洵心中在想什么,也知道下面的情况,但他还是不希望燕时洵有丝毫受伤的可能性。
邺澧的力气很大,在他坚持的时候,燕时洵竟一时也撼动不了他。
他不由得挑了挑眉,诧异的侧眸看向邺澧:“你不是受伤了吗?力气还这么大?”
邺澧:“……”
他的手一僵,感觉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局面。
所以,是暴露自己即便被燕时洵所伤还有余力的真相,还是任由燕时洵做危险之事?
幸好光线昏暗,燕时洵看不真切邺澧的表情,才让邺澧没有暴露。
燕时洵好笑道:“行吧,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
“这总可以了吧。”燕时洵有些无奈。
但人非草木。
同行者对自己的关心,燕时洵察觉得到。
更何况邺澧不是别人,对于他而言,邺澧是已经与他有了因果牵连的人,是因为他的疏漏而受伤,需要他来负责的人。
所以,燕时洵愿意将自己为数不多的情感挤出来一些,交付给邺澧,向他耐心的解释自己是安全的,让他不要担心。
邺澧抿了抿唇,在燕时洵的坚持下,他只好松开了手。
燕时洵朝他点了点头:“相信我。”
说罢,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公路外面的深渊,眼神凌厉。
然后他手一松,纵身跃下了黑暗,身姿矫健如苍鹰飞涧,紧绷着的背肌极具力量感。
风声从耳边呼呼作响,燕时洵黑色的衬衫衣角猎猎上扬。
从下面吹拂上来的阵阵阴风扑面而来,让燕时洵几乎睁不开眼,生理性反应的半闭着眼眸。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下坠的速度超乎常理的快,并且越是靠近下方,腥臭的味道就越是浓郁。
那几乎是燕时洵记忆中到现在为止,闻过的最难闻的味道。
像是血液和尸骨长久的封闭在阴暗狭小的地方,尸体腐烂化出尸水,黏腻粘在僵硬青白的皮肤上,铁锈味酿成了浓烈刺鼻的腥臭。
然后有朝一日,裹尸袋被打开。
于是所有气味都争先恐后的爆发出来,想要从狭小的封闭之地逃离。
在这种糟糕的气味下,人能够被勾起自己过往所有不良的回忆,心情坠入谷底。
燕时洵赶紧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如果自己继续呼吸这个气味,肺部和气管里都像是遍布着黏腻的腐坏血液,令人不舒服。
但他还是被熏得眼角溢出了一点生理性的眼泪。
倒是正好,燕时洵眨了眨眼眸,眼泪湿润了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球,也让他能够在依旧呼啸的大风中,睁开些许眼眸向下看去。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浓郁的暗色将燕时洵自己的身形都吞没在其中,让他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没有止境的下坠,看不到危险在何处的黑暗……
未知是酝酿恐惧最好的土壤,独自一人时,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在恐惧的沃土里生根发芽,蔓延至脑海中每一寸。
跟着燕时洵一起体验了一把跳崖刺激的观众们,被吓得滋哇乱叫,很多人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懵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特么的!我偶像跳楼了啊!!!啊不是,跳崖了啊!!!就是说,孩子从追星那天起,就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么一天啊!太魔幻了。]
[我他么当场飙泪,燕哥怎么办啊,会不会死啊,呜呜呜谁来救救燕哥吧。]
[就算燕哥厉害,但也不能连跳崖了还弹回去吧?]
[卧槽,卧槽卧槽啊啊啊啊!!!早知道这么恐怖,我刚刚说什么也要去把灯开了,现在缩在被窝里乞求谁能早点下班回家救我狗命呜呜呜。]
[哭了,下次再也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看直播了,我已经憋尿一个小时了,根本不敢出房间门。]
[不要啊!!燕哥呜呜呜,我好害怕,我不敢看了。]
燕时洵却只在最开始被黑暗晃了一下神,随即就恢复了镇定,努力在狂风中睁开眼眸,梭巡着黑暗中的情况。
深渊无底。
像是人在临死前满心痛苦的绝望,没有尽头。
但忽然,燕时洵捕捉到了一缕红色。
“滴答,滴答……”
血液沿着青年的手指滴落下来,在安静无声的空间里,显得极为清晰。
一声,一声。
是死亡临近的声音。
那血液仿佛没有止境。
青年垂着头站着,落下来的黑色头发遮住了他整张脸,让人看不清面容。而在他脚下,已经汇聚成了一汪血池。
他站在血池中央,血色的池面如镜,照出了青年的面容。
隔着黑暗,燕时洵看得不清楚,却还是能够看到,那倒映出来的脸上没有五官。
原本应该是五官的地方,只剩下大小不一的血窟窿,隔着血泊死死的盯着燕时洵。
在燕时洵注视着青年时,青年也在注视着燕时洵,对这个侵扰他的生人心生不满。
他缓缓抬起头,黑色的头发被血液黏腻的粘在脸上,但是随着他的动作,发丝间的缝隙还是隐约露出了他的脸。
这时燕时洵才看清——
那哪里是脸上没有五官,而是五官全都被生生割掉!
眼睛,鼻子,嘴……
能够看出一个人面目最基本的特征,全部消失不见。青年失去了所有皮肉,骨骸和血管暴露在外,沿着骨骼密布,勾勒出头骨的轮廓。
但是原本应该惨白的骨头都被血色覆盖,乍看之下,就是一颗鲜红的窟窿。
就在青年只剩下血窟窿的眼睛看向燕时洵的一瞬间,在他脚下的血池中,刹那间挤满大大小小与他同样的脸。
它们脸挤着脸,千百张脸神态各异。
有的张大着牙颌骨,像是在无声哀嚎。有的咬紧牙关,却从眼睛窟窿里流出血泪来,怨恨哭泣。有的血管紧绷肌肉狰狞,无声尖叫着控诉……
上千双血窟窿密密麻麻的盯着燕时洵,向他哀嚎着自己的痛苦。
但是下一刻,那些血池中的血骷髅脸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一个个被拽着拖向血池下面。
它们似乎想要挣扎,血池起了涟漪,一张张骷髅脸从血池下浮出来,拼命的想要向上。却立刻就被更大的力度猛地拽下血池,然后,消失不见。
只剩下几道涟漪血花,还证明着它们曾经在这里过。
即便是燕时洵,在这一刻都不免微微睁大了眼睛,心跳停了半拍。
这是……地府炼狱的景象。
但是那青年却始终仰头看着燕时洵,似乎对自己脚下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燕时洵没有躲避青年恐怖的视线,平静与他对视。
似乎看出了来人与自己本来所想象的并不相同,青年原本怨恨绝望的气息顿住。
他愣了很久。
然后,像是在试探一样,青年缓缓抬起手,指向燕时洵。
他的袖口滑下去,露出下面深浅不一的刀伤,交叠的划痕下血肉缺失。
燕时洵没想到这个已经看不出具体容貌的青年,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于是也微微一愣,然后便想要抬手向青年伸去,想要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但是黑暗盘亘。
燕时洵只觉视野内忽然间一片血红,腥臭的味道萦绕鼻尖。
下一秒,他失去意识。
而在燕时洵的分屏中,大部分观众都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有少部分观众,看着看着,发觉了不对劲。
[是我眼花了吗?那下面……是不是有东西?]
[啥?兄弟眼神这么好吗,我咋啥都没看着啊?我努力看了,真的。]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我也看到了!好像是个人,模模糊糊看到个人形,但又不太像。]
[哪呢哪呢?我只看到一片红色,但就很奇怪,我对象说他只看到了黑色,还说节目是不是忘了开灯。]
[卧槽——!!!那他么的是啥??血吗?为啥这么多脸啊啊啊啊!!!]
[全是眼睛!全是眼睛!妈妈我不玩了,艹啊!!!我要回家呜呜呜。]
屏幕上的弹幕变成了极端的两极分化,一部分人惨烈哀嚎着,说自己看到了鬼,还有密密麻麻的眼睛,但另一部分人,却看着那些人的弹幕,满心疑惑,看着黑黢黢一片的屏幕,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关注着直播的舆论组长,赶快将此事报告给了官方负责人,此时他正在车祸现场,反复查看着监控。
接到电话的官方负责人神色慢慢严肃,赶紧将旁边的马道长喊了过来,让他看这离奇的事情。
马道长刚一打眼,脸色“唰!”的就沉了下来,没忍住喝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官方负责人听这口气,严重怀疑马道长本来的意思是“卧槽!”。
“怎么了?看出什么了吗?”
官方负责人忍不住问道:“我刚刚给燕先生打电话发消息,都没有回信,我本来还以为是燕先生又没看手机。结果没想到,刚才舆论小组的人告诉我,出事了。”
“马道长,你能看出这是在哪吗?我们赶紧去燕先生那边看看。”
官方负责人头疼的翻看着舆论组长发过来的视频和截图,觉得自己怎么就一眼没看住,天就给捅破了呢?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从视频和截图上来看,节目组的车辆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并且人员分散,有些嘉宾的分屏到现在还是一片漆黑,不知道什么情况。
而从已经上线的几人的分屏来看,恐怕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车祸事件了。
而是,又和鬼怪扯上了关系。
官方负责人:节目组怕是看我工作量太少,来帮我达成kpi的:)
但马道长捧着平板看了半天,脸色黑得和锅底差不多。
“这鬼气……”
马道长连连嘶声,倒抽了好几口气:“他们怕不是去了地府吧?这场面我是真没见过。”
“不过弹幕倒是很正常。”
和镜头下发生的事情相比,观众和舆论都已经算是小事了,马道长浑不在意:“有些人先天灵性未退,或是祖上有做过阴阳事的祖先,所以血脉里就带着天赋,自然就能看到了。”
“另一些人看不到也是正常的,毕竟每个人对于鬼怪的敏感性都不尽相同。”
马道长说:“有些香客来海云观的时候就说过,他们在家的时候,总能听到家人听不到的声音,或者半夜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哭泣声,问路声,其实这都是因为相比于其他人,他们的先天灵性未退,所以灵感比其他人更加敏锐,能够感知到鬼。”
“有的人能听到敲门声,开门却发现外面没有人,家人也不知道。其实,这就是客鬼作祟,要是开了门,就相当于主人家同意了客鬼拜访,这样一来,保家神就不会去驱除客鬼。”
马道长说:“前几日我刚解决了这样一起,客鬼钻了空子进了家,但除了女主人外谁都说没有鬼。”
马道长扫过弹幕,将平板交还给官方负责人:“不用在意,按照经验,他们自己就会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你要是担心,就让舆论小组引导一下。”
官方负责人点了点头,躲着马道长,努力的瞪了平板好半天,但最后还是看着一片黑暗放弃了。
他怎么就什么都看不到呢?老了吗,所以没有灵性了?
官方负责人不甘心的叹了口气,但马上就又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了。
自从节目开播之后,他的工作那是相当的充实啊……
在舆论小组的插手下,很快就出现了很多“摄像镜头的光学元件在黑暗情况下自动补光,所以出现了重影。”、“视觉欺骗”、“反光”之类的论调,慢慢引导着评论走向。
观众们也都在最初的恐惧过去之后,慢慢回过神来。
[完全没有参与感!差评!是我没花钱所以不配吗呜呜,为什么你们都能看得到,只有我看不到!]
[我花了钱!我是尊贵的vip客户,强烈要求让我看看!]
[但刚才评论区不是有个大佬科普吗?视网膜成像和光线,说是可能我们身边有红色的东西,看得久了之后猛地一看黑色的东西,残留在视网膜上的影像和现在看到的东西重叠,所以才以为是鬼。]
[原来如此!我就说,什么鬼啊鬼的,我家后面就是坟山,要是真有鬼我怎么没看到过?让它们来找我啊,傻逼。]
[???前面的,慎言啊!燕哥之前不就提示过吗,敬而远之。]
[好吧,这个理论说服了我,我桌上确实有个安南原穿着红西装的人形立牌。]
[加一,我穿着红衣服。可能黑色的屏幕反光,我看到的是我自己吧……嗐,自己吓自己。]
[我之前也是,半夜上厕所从镜子前面走过,还以为旁边有个鬼,吓得我一顿嚎,结果最后才发现,其实是我自己。]
[就说我啥都没看到,果然是你们眼花了吗。]
分屏镜头里一片漆黑。
交谈着的观众们没有注意到,在沉沉的黑暗中,已经没有了燕时洵的身影……
邺澧盯着燕时洵的背影,直至他被黑暗吞没,再也看不到。
他臂弯上还搭着残留有燕时洵余温的大衣,但随着燕时洵的离开,这点温度也在冷风中迅速退去。
邺澧苍白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光阴沉危险,注视着黑暗的目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锋利。
就在邺澧的耐心即将耗尽时,死寂一片的公路上,终于响起了声音。
“咔嗒!”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撞击的声音,像是有谁用力握住了金属栏杆,让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