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很安静。
燕时洵甚至能够分辨出,风吹过树枝时疯狂晃动的声音,呜咽如鬼泣。
还有车轮空转的声音、金属零件掉落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显得如此遥远,就像隔了一层屏障,恍惚得不真切。
深秋的风钻进他的大衣里,寒意顺着肌肤窜上脊背。
燕时洵颤了颤睫毛,刚刚在重击之下中断了思考的大脑,重新上线。
他垂落的手指屈动了下关节,然后还带着些许撞击后的迟钝,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很低的视角,视线与高速路面平齐,燕时洵甚至能够看到车子底盘下的构造。而黑沉沉压下来的阴云和疯狂乱舞的树叶,也如此的高大,更加显得他如此渺小。
燕时洵慢了几秒钟,重新工作的大脑,才回想起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因为司机急刹车太快,车辆的安全系统启动,却反而因为速度太快而让车身不稳,摇晃中不知硌到了什么,于是直接向一旁倾倒去,翻了车。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从司机告诉燕时洵可能有异常,紧接着他们看到那个凭空出现看不到脸的人,再到急刹车翻车,前后的时间不过一分钟。
甚至燕时洵还没有想清楚情况,看清那个挡在车前的人是谁,车祸就已经发生了。
他来不及做什么。
当时本来要起身的燕时洵,直接在剧烈的颠簸下被甩在了旁边的椅背上,头重重的撞在了车厢内部,被厚实的金属材料撞得麻木感顺着天灵感向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而后面座位上的嘉宾们,更是尖叫痛呼连连,所有人都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情况打得措手不及。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视野内天旋地转,身体撞击在坚硬的车窗和车厢内,疼痛席卷全身。
燕时洵所能来得及做的,也只是咬牙忍着疼痛,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勉强自己抬手凭空结印,想要从车祸中保护众人。
但他最后的印象,只是忽闪忽灭的车内灯光中,黑暗间隙里在空中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手印,还有张无病被甩飞过来时脸上惊慌的表情。
然后燕时洵的思维就断了线。
直到现在。
也不知道最后的法决有没有生效,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确认,而剧烈晃动变换的方位和情急之下强制输出力量的情况,都给结印增加了难度。
不知道,法决有没有成功保护其他人……
燕时洵发出了轻微的痛呼,缓了缓神之后,就准备翻身站起来,去查看其他人的情况。
但是他的手掌刚撑住“地面”,就察觉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太软了。
而且就在他想要借助地面使力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道忽然间乱了节奏的呼吸声。
燕时洵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他意识到——在他身下,并不是什么地面。
而是人肉垫子。
墨色的长发铺在地面上,在燕时洵墨绿色大衣的间隙中缭乱,冰凉丝滑得像是上等绸缎。
而单凭这令他眼熟的长发,燕时洵也知道被自己垫在身下的人是谁了。
邺澧。
燕时洵赶紧挪开自己的手掌,低头看去时才发现,邺澧整个人都垫在自己身下面,作为他和地面的缓冲,帮他抵掉了大部分冲击力。
所以他现在才能行动自如,除了最开始在车里撞得发疼的脑袋,其他地方似乎并没有太重的伤势。
但帮燕时洵承担的邺澧,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在车祸发生的一瞬间,燕时洵惦念着满车的人,邺澧的眼中却只有燕时洵一人。
邺澧立刻张开双臂接住了被惯性甩飞的燕时洵,凭借着身形优势将燕时洵拥入怀中,牢牢的为怀中人挡住了所有的撞击,又在车子翻倒之后垫在了燕时洵的身下,没有让燕时洵在他怀中受半点伤。
但邺澧却错估了一件事。
——恶鬼入骨相对他的影响。
在保护燕时洵和调动力量扭转局势之中,邺澧毫不犹豫的就选了保护燕时洵。
但在天旋地转的忙乱之中,燕时洵手中结印伤到了邺澧,撞击和惯性带来的伤势也让邺澧没忍住皱了眉。
邺澧并非没有软肋。
——或者说,在十几年前遇到燕时洵之前,对天地和人间失望的邺澧,已经隐隐触及到了大道的高度,令大道都不得不忌惮于他。
凡是存在于五行八卦之中的生命,无法伤到他。
除了他自己。
而十几年前,邺澧将自己的力量给了另外一个人,帮助他梳理经脉,抵抗身体中入侵的鬼气,顺利活下去。
那缕力量的存在,与邺澧本尊无异。
所以燕时洵对邺澧的撞击,是实打实的落在了他身上,造成了伤势。
也让邺澧本来想要做的事情硬生生卡在了半路,聚集在手下的力量顿时四散而去,无法调动自己本来的力量。
邺澧可以用更加有效但是粗暴的手段,但那样就势必会伤到距离他极近的燕时洵,所以权衡之下,邺澧轻轻感叹一声,放弃了。
他做出的所有选择,都以燕时洵为优先考虑。
燕时洵不知道邺澧在刚刚那一瞬间的百转心思,他只是看着躺在地面上阖眸无声,仿佛一具没有生机神像一般的邺澧,心中立刻慌乱了起来。
他唤了邺澧两声,但对方依旧静静的仰面躺在车祸后散落满地的零件中,像是睡着了一般安详。
这让燕时洵心脏沉了沉,在探了邺澧脉搏后才松了口气,然后赶紧查看起邺澧的情况。
车祸很严重。
为了嘉宾们的安全考虑,张无病准备的商务车是全金属重型车,这个车型在很多车友口中,甚至有个“装甲车”的外号,就知道它的安全系数有多高。
但与之相对应的,是金属车身外壳所带来的沉重重量。
平日里安全的堡垒,却在翻车后,成了重压的危险。
如果人被车压在下面,那连施救的时间都不会有,就会压成一滩肉泥。
此时车子侧倒在公路上,轮胎还因为惯性空转着,而沉重的车身被砸出了好几个凹坑,不少零件都被车辆自身的重量压碎,洒落在地面上。
乍一看,就和之前突然出现在节目组车队前面,逼停了车子的那场车祸一样。
燕时洵和邺澧两人被从车子里甩了出来,旁边就是车辆的残骸,而身下就是散落的零部件,其中不乏钢管、金属锐角的东西。
这让燕时洵有些担忧,邺澧躺在地面上没有反应,是不是后背被这些东西伤到了。
毕竟他粗略的看了下,邺澧今天穿了一身白,要是受伤的话血迹无法遮掩,而且他也能够闻到。
那能导致邺澧此时状况的,除了玄术之外,燕时洵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邺澧的伤在后背,并且重量压制了伤口血腥气的扩散,所以他才没有闻到。
这样想着,燕时洵立刻半跪在邺澧身边,抬手环住他的肩膀,就要将他从地面上抬起来。
刚一动作,燕时洵就不免诧异的挑了挑眉。
之前都不知道,邺澧看起来身材恰到好处,实际上却这么重,并且入手都是坚实的肌肉。
他不由想到,之前在井公馆的时候,好像这人的肌肉就已经能看出很不错了,没想到实际甚至远超看上去的吗?
燕时洵一边想着,疑惑为什么门派祖师的体术修炼得这么好,一边动作也没有停下来,修长的手掌细细的沿着邺澧的后背摸下去,查看是否有伤口。
邺澧只是短暂的失去了意识,等他回过神后,就发现自己正被燕时洵抱在怀中,他刚一睁眼就正对生了燕时洵散发着暖意的颈窝,漂亮性感的喉结就与他的薄唇擦过去。
并且,在他的后背上,还有一只手在抚摸着他。
从上到下。
即便是被伤到而失去意识,寻常存在也会在靠近邺澧的一瞬间,就强大的威严力量排斥,严重的甚至当场击杀。
能够近邺澧身的,到目前为止,唯有一个令他重视且信任的燕时洵。
所以邺澧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后背的那只手是谁的。
再结合现在他们的姿势……
邺澧的眸光暗了暗。
他像是受到了蛊惑一般,侧过首微微向前,张开薄唇,轻轻咬住了眼前的喉结。
冰凉的触感和轻微的疼痛让燕时洵一个激灵,差点没忍住重手把怀里的人扔出去。
他“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抬手扶住邺澧的肩膀,将这人和他的距离拉远。
“你干什么呢?”燕时洵的目光惊疑不定:“醒了不说一声,咬我干什么?”
邺澧顺势放开牙齿间的肌肤,没有半点抵抗的随着燕时洵的举动而退后。
“抱歉。”
他的声音沙哑,却面不改色:“头晕,没有坐稳。”
燕时洵接受了这个理由。
毕竟他刚才刚一睁开眼时,也有些眩晕。邺澧的伤比他重,刚醒时又是被自己扶着抱在怀里的,方向感失控也是常理之中。
燕时洵压着邺澧的肩膀,没有让他动作:“别动,我在看你身后有没有受伤。”
邺澧顺势放松了力道,像是体力不支一样,“娇弱”的前倾倒在燕时洵的怀里。
墨色的长发铺了燕时洵一身。
如果此时有旁人看到这一幕,那一定会下意识的以为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燕时洵:“……”
他刚要把邺澧从怀中扶起来,就听邺澧用带着些许虚弱的声音道:“头晕,坐不住。”
燕时洵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不喜欢和人有过近的肢体接触。
但是从现在周围的痕迹和他们刚醒来的姿势来看,不难判断,是邺澧帮他挡下了大部分冲击。
邺澧救了他,不管是否是他主观意愿。
他得领这份情。
但对方只是一个简单又合理的请求,头晕想要靠在自己肩膀上,自己都拒绝……是不是显得有点过分冷漠了。
燕时洵纠结片刻,还是叹了口气,放下手:“算了,你靠着吧。”
在燕时洵看不到的角度,邺澧的眼眸染上笑意:“好。”
说话间,他的吐息落在燕时洵的脖颈上,让燕时洵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身躯,连手下的动作都停了一瞬。
而邺澧侧首依靠在燕时洵挺括的肩膀上,抬眸向上,看着燕时洵利落的下颔线。
他从没有以这个角度观察过燕时洵,让他一时有些新奇,看得入迷。
燕时洵则看着地面上近在咫尺的锋利铁片,眸中闪过庆幸。
就差一点,这一块从车身挡板上削下来的铁片,就会插进邺澧的后背……幸好。
在仔细摸索过两遍之后,燕时洵才敢确定,邺澧的后背确实没有受伤。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检查的时候,邺澧的呼吸在他耳边几次都粗重了起来,像是在强制忍耐着什么。
燕时洵没忍住,道:“疼就说出来,伤在哪了就告诉我。”
他当邺澧是在忍耐疼痛。
半晌,邺澧才回了一声:“嗯。”
既然确认了邺澧没有外伤,于是燕时洵就将邺澧从自己怀里推了出去,从半跪着的姿势站起身。
只是在他担心邺澧受了撞击的内伤,所以弯下腰伸手想要扶邺澧一把时,却发现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幽深,视线直直的落在自己的喉结上。
像是顶级的猎食者盯上了猎物,目光在猎物的咽喉梭巡,思考如何一击毙命,让猎物无法反抗。
但不等燕时洵再看清楚,邺澧就眨了下眼眸,重新恢复平静。
两人站起身后,终于看清了周围的全貌。
燕时洵记得很清楚,现在的时间应该才是下午,但四周就已经完全沉入了黑暗。
荒郊野岭,没有人声。
只有狂风从山坳中穿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群鬼躲在山石之后哭泣。
天空中乌云翻滚,阴冷的寒气顺着地面向上蔓延。
在树林之后,一双失去光亮的眼睛,无声的注视着燕时洵两人。
血液从眼睛上方蜿蜒流淌而下,干涸的血迹已经氧化,只偶尔有几滴血液滴在眼球上,可眼球却眨也不眨,像是失去了所有反应。
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越发清晰。
杀了……
杀了,杀了他…………
燕时洵本来担心着车里众人的情况,毕竟这种凶猛的撞击,就连他和邺澧都受了伤,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但是在查看车辆后,燕时洵的心脏,沉沉的坠入了海底。
没有人。
车里,一个人都没有。
无论是张无病,赵真,井小宝……还是司机,没有一个人影。
车内只有因为翻车而到处散落的杂物,狼藉不堪。
但燕时洵却敏锐的嗅到了一缕血腥气。
他敏捷的跃身而上,从被砸碎了的车窗里跳进车内。
因为车子现在是翻倒的状态,所以燕时洵也只能弓着腰,用很不舒服的姿势,循着那缕血腥气慢慢往前走。
然后燕时洵发现,在几名嘉宾的座位周围,都有点点血迹。
不过因为摇晃得剧烈,所以在受伤时,嘉宾们可能不知道摔在了哪里,所以也无法凭着这个准确判断是谁受伤。
甚至有一处钢条支离,简直像是一柄尖刀,如果运气不好撞在那上面,恐怕就当场送了命。
燕时洵看着那钢条上的血迹,心脏上压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本来想逃出手机给负责人打个电话,但摸遍了口袋也没有发现,估计是车祸发生的时候,手机被甩了出去不知道掉去了哪。
毕竟当时连人都不顾上了,怎么会去在意手机。
燕时洵也只好作罢。
他仰头看了眼车辆的受损情况,直接抬手以失踪人数和车窗破碎的数量当做线索,起卦算了起来。
燕时洵本想问那些失去踪影的嘉宾去了哪里,怎么找,是否受伤。没想到卦象显示的结果,却慢慢让他皱起了眉。
卦象说,燕时洵错了。
嘉宾们没有失踪,他们就在他身边。
燕时洵环顾四周,肯定自己眼睛没瞎。
卦象一般都会给出所求之事的询问结果,再不济也会是一个大致的方向,告诉问卦人往哪个方向去,就能找到答案。
但现在,卦象却告诉他——你所说的原始线索,就是错的。
这让燕时洵有些诧异。
他隔着破碎的车窗,看向留在外面的邺澧:“我的卦象出错了,你帮我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