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惊鸿一笔(二)无友
噹、噹。
奚车轻轻震颤了几次后稳稳停住,车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队兵卫护在奚车左右。
上官婉儿面色如常地坐在那,等外面交谈声弱下去,又吸了口气,让腰杆挺的直一些。
距离太极宫最高处,只剩最后的几步了。
上官婉儿低头凝视着自己双手,想确定它们并未颤抖。
车外传来那绿袍官吏与几名将领的话语声,前者不断套着近乎,后者却只是冷淡地答应几句,例行检查几架奚车各处。
这里是女帝的居所,长安城所有坊运转的唯一核心,这世上权势最集中之地,自不可随意通行。
上官婉儿轻轻吸了口气,心底划过几幅前些时日离家的画面。
那是在一座别致的阁楼前,清澈的溪水自脚边流淌而过,这在云中那片贫瘠之地颇有些奢侈。
‘婉儿,你此次去长安,娘亲始终放心不下,那里就如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绿袍小吏连声应是,抬手擦着额头虚汗,腰都快躬断了。
是夜。
离着太极宫西宫门不远的一处大宅中,大堂灯火通亮、歌舞不停,众宾客饮酒作乐,乐哉悠哉。
女童愣在原地,当时应是面无血色、嘴唇苍白。
“哦,”小宫女弱弱地看了眼门口,“那您让我在这里站会儿,就当是我在研墨。”
那鼻尖红肿的小宫女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连女子都有的内衣都不放过,要检查是否藏了机关暗器。
“各个坊间都在传啊!说是十年前被流放的上官家小孙女上官婉儿,今日回了长安城,还入了宫!
有道身影站在女童身旁,言说这字帖可帮自己祖父在朝堂立稳,懵懂的她并未弄懂其中语义,已是将那字帖写下,字里行间带着祖父的长安气派。
周遭兵卫林立,前路铁甲盈门。
“大人,我、我、我……我也是过来服侍您的!”
“这里是太极宫,规矩森严了点,姑娘不要介意……你这玉钗可否取下来让我等检验?”
不多时,便有女官前来接走上官婉儿,一队侍卫于左右护送,顺便帮上官婉儿抬一抬行李。
“了不得,了不得啊,不愧是宰相之孙,这才多大年纪,这字已成气候,颇有宰相之风!”
两鬓已然斑白的母亲温柔劝说着,目中总是满满的担忧,放心不下。
“这墨是什么墨?怎么保证里面没有毒性?您说要什么墨,咱们立刻为您备上,这些我们就拿走了。”
绿袍小吏身体哆嗦了几下,疾呼:
出了纰漏就是出了纰漏,现在要想办法赶紧补救。
侧旁采娥禁不住轻轻赞叹,但见上官婉儿已放下笔杆,禁不住问道:“不是,您研了这么久的墨,就写两个字呀?”
“这关本大人什么事?”
“姑娘,以后还请多多照拂。”
武大人挺胸抬头,他居高位,自有一番气度,此刻也是定下了心神。
武大人背起手来,沉吟几声,眼中闪过一道厉芒,低声道:
“陛下未必不知之上官婉儿之名,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做好本分事就够了。
采娥趴在桌边小声问:“听人说您是当世大家,刚开始练笔时手抖过吗?我每次握笔都抖的厉害,被她们笑来笑去。”
“您看,这说笑了不是。”
女童扭头看时,见到的是母亲那憔悴的面容,捂着她嘴的手掌一直未挪开。
这里推开窗户就是高高的宫墙,还是太极宫的外围,能见到的色彩都颇为单调。
上官婉儿:……
先是来了两名体态颇为丰腴的女官,将上官婉儿的行李开箱,一件件、一样样的拿出来,问这是何物。
武大人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又立刻做了个深呼吸。
‘大胆!’
“是、是。”
总算,屏风内外忙了几阵,又是脱衣、又是沐浴。
啪!
小宫女结结实实摔了个‘五心朝地’。
‘那字帖是我写的,是有人让我!’
他恨不得把陛下的每个字都翻出来,淘洗几次,看能不能拆成其他深意。
她表明身份时那一抬手、一运笔,嘿!绝对是行家!”
“哼,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但千万不要以为自己能揣摩到陛下的意思,不然陛下定然就拿你脑袋、意思意思。”
“嘿,你!”
“真不是卑职……”
那绿袍官吏凑了上来,笑道:
“大人,这不能怪我啊大人!”
你觉得,她是为何而来?”
那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小宫女脚下平地被绊,双手高举、即是要以面抢地。
绿袍小吏仔细思量,忙问:“大人,此时补救尚来得及,咱们不如另找一位笔帖高手去圣前献宝,将这上官婉儿暗中拿下!”
检查完了衣物,她们板着个脸,一左一右站在上官婉儿面前。
武大人撒了撒火,又来回踱步走了一阵,回忆着此事的前后情形,以及陛下前后说的那几句话。
采娥在旁答应了声,看婉儿起身走去床榻,禁不住小声嘀咕。
上官婉儿记得自己没有回答,只是用目光给了母亲自己的答复。
“上官姑娘,稍后您就跟女官一同入内,里面住处都已安排好了,武大人得了空就会召见姑娘。”
……
“太极宫规矩,外吏不得擅自入内,我只是做些采买之事,需特定时辰才可进一两道宫门。
她们走的时候还连连夸赞上官婉儿身段出众,说不得会被哪位殿下瞧上,从此飞上枝头云云。
女童的字是祖父所授,她又总是琢磨祖父的笔墨,或许真是天赋异禀,当时已得了祖父笔锋六七分神韵。
咱们一家已是从那里出来,也不必再去多掺和什么。’
字帖?讽刺?字帖、字帖……
上官婉儿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渐渐发开的水墨之上,略有些出神。
那中年男人嗓音一提,又立刻低声问:“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你再说?”
这样,明日午时,本官就在府上宴请这上官婉儿,定要将她底细摸清,让她知道知道本官的厉害!”
祖父被问斩的消息隔天传来,同时而来的,还有他们一家被流放云中关外的旨意;被押去城外的路上,女童总算听到了那几句话。
太极宫边墙附近的阁楼灯火熄了,上官婉儿刚刚睡下,两个小宫女在外阁的床榻上说着些悄悄话。
采娥小声问:“大人,您是怎么做到初学握笔而手不抖的呀?”
婉儿问:“太极宫规矩这般多吗?”
上官婉儿略微思量,还是故意做出‘满是新奇又努力表现沉稳’的模样,这般更符合一个被招入宫中的女子形象。
又见那年长安落,尚扎着羊角辫的孩童在周遭华服男女的环视下,一笔一划写着方正大字。
“这些衣服干脆不要也罢,宫内会连夜为你量体裁衣,这些款式也太老旧了些,如何面圣?”
但她踉踉跄跄走出长安城时,转身看向这天下闻名的机关之都,看到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坊镇,天空却是阴暗的深灰色。
手腕纹丝不动,指尖稳若玉石。
年纪都对上了!”
她立刻要冲去朱雀大道,冲去太极宫,但刚跑了没两步的她就被官差摁住。
儒雅,平和,不生气。
“大人,墨好了。”
“你当陛下分不出笔墨,看不出字迹?当长安城内发生的事,能瞒得过陛下?”
上官婉儿应了声,那双眼眸仿佛能看透这家伙心底的小算盘,却只是含笑应着,并未多说什么。
行李仅有两只木箱,一只是换洗衣物,一只装了许多笔墨纸砚。
“嘤。”
而后,她写了那幅字帖。
“那时得了一位高人指点,”上官婉儿笑道,“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多写多练。”
与母亲、亲友一同被关入大牢时,女童尚不知是自己那笔帖惹来的麻烦。
‘娘,孩儿必须去长安。’
采霁在床铺那忙碌了半天,总算满意地舒了口气,又赶去准备夜寝用的熏香。
“您要写什么字呀?”
‘婉儿,莫要再生是非,咱们能活已是万幸。’
“大人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