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弈动长安 第五手 布局

太极宫中，天色渐晚，明世隐带着弈星退下后，女帝却招来狄仁杰，升起灯烛问对。

“狄卿可知道朕为何留你？”

烛光映衬下，女帝眉心的桃妆灼灼，正色对狄仁杰道。

“陛下既然已经得人，而臣只会查案！所以陛下留臣下来，定是有案子让臣去调查！”狄仁杰秉直道。

女帝叹了一口气，挥退左右，站在太极宫的最高处，俯视着长安辉煌灿烂的万家灯火，疲惫的撑着额头道：“许多事情，我也只能和你说一说了！”

“自我登基之后，前朝留下的旧臣，对我自然不会心服。一点小事，也拿来做柄……长安乃是盛世气象，海纳百川，莫说一位扶桑棋手，就是十位，百位，也无损长安的光荣。”

“奈何有些人……哼！”女帝一声冷哼，颇为不屑。

“这些人输不得，逼得朕也输不得……但今日三位国手侍诏之败，实有蹊跷！”

“……王国手开局五十步天下无敌，奈何人老体衰，精力不济，与高手对弈最耗心力，朕早已看出，他今日与扶桑王子下棋之前，便已经心力交瘁，所以才三十步便崩盘。”

“其他国手虽然精力好一些，但也必有此困扰。”

“得通知小星星和老师，狄大人，已经有所怀疑了！”

推开门，狄仁杰看见那生着一对毛茸茸长长可爱耳朵的少女正端坐在里面，那把装饰华丽的伞也就放在一旁。她听到有人进来，微微回首，看到狄仁杰眼睛顿时一亮，但又倏尔出现了一丝惊慌，赶紧低下头去。

“阿离姑娘的舞姿，真是天姿国色，让人见而忘忧！”

王国手跪坐在棋盘之前，摇头叹息道。

但狄仁杰却注意到，他面前的棋盘上，摆着的并非是今日与扶桑国手所下的那盘棋。

“他是在昨天夜里找到我的……”

他打量着两旁的建筑，低声道：“狄大人，索元礼就住在这种地方吗？他又有什么本事，就连大人也要请他相助，才能破获本案？”

“那人在今日之局前，寻到了国手，下了这一盘棋，耗尽了国手的心力。因此，国手才败于扶桑王子，是吗？”狄仁杰凝重道：“那么，此人是谁？”

元芳气的想踢他一脚……

狄仁杰开口问道：“既然王国手疲惫了。在下也就不便打扰，不过还是想问一声，国手是否曾见过与这枚棋子材质相似的棋子。”

“疼疼疼疼疼……”元芳叫苦道：“狄大人，我真没有来过啊！是阿离姐姐心地善良，经常会到下层的坊中演出！”

阿离皱起了眉头，沮丧的摇头道：“霜叶舞虽然曾经出现过，并引起一时的轰动，但却未流传开来！”

“狄卿，朕高处不胜寒，许多话我不可对其他人说，许多事，我也无法下手去做，唯有狄卿可以助我！”

狄仁杰随手落子于棋盘黑白相争，棋势最厚的一角，让王国手瞳孔微缩，按在棋盘上的手微微颤抖，良久才道：“原来，狄大人竟然也懂棋！”

“听上去不像是那伙盗贼的同伙！”

“那么阿离姑娘可知道，已经失传的霜叶舞，还有谁可能可能重现呢？”

“你要敢到这里来一次，我就扣你九天的俸禄！”

狄仁杰的嘴角却浮现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开口问道：“那么我们要找的那位阿离姑娘，她现在在哪里？你打听清楚了吗？”

王国手微微叹气，点头道：“我也是如此以为的……他的棋力，已经远胜于我，纵然是头五十步开局，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但如今复盘起来才发现，三十步过半，我的胜率便不足四分了！”

“阿离姑娘的伞用的真好，脱手之后，飞舞的伞还能犹如具有生命一般，回到手中。不知整个长安，如阿离姑娘这般能用伞跳出这么美丽舞蹈的，还有几人？”

这一刻，坐在他面前的人，好像突然从狄仁杰变成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他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中，与自己隔着棋盘对坐，一只手深入了旁边的棋笼里，捻住了一枚白子！

狄仁杰凝视着棋盘，顺着王国手的讲述，从那片开局的棋开始看起。

王国手叹息道：“今日我输给扶桑国手，其实不算什么，胜败乃棋家常事而已。他棋路颇妙，算路精深，就是我全力出手，开局能占些便宜，但中盘收官必会弱一些，算起来之际，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而已……不，我对他的棋路颇为陌生，他对我却很了解，可能真正下起棋来，倒是我的输面居多。”

元芳偷偷拿眼睛打量走在前面的狄仁杰，而狄仁杰却只是头也不回的冷冷道：“别理她们，查案要紧！”

“有盗贼闯入了秘阁，差一点就打开了金匮，我需要一位机关师为我提供线索！”

“有意思！”狄仁杰嘴角勾勒一丝微笑：“能耗尽棋院侍诏国手的心力，有如此棋力者，可不多见！”

他目光垂下，貌似不经意地打量着这把伞，甚至用手捏了捏，试了试它伞面的韧性和伞骨的坚韧程度。

“想要破获此案，还需一人相助！”狄仁杰目中精光一闪，断然道。

“红叶最多请，一舞即相思！”

他并非弈道高手，但如他这般的天资，往往只是粗略学一些，就已经超过了许多人毕生的造化。但面对这盘棋，却如同一团乱麻一般，能看出开局的棋路便已经是一流的高手。

这才是一品入神的棋力！

少顷，他才抬头道：“老夫垂垂老矣，连神意也难定，让狄大人见笑了！

“昔年老夫尚还年轻之际，常常和几位棋友，相聚在英国公的家中，以对弈为戏。英国公当时虽然位高权重，但却只有下棋一个爱好，召聚我等，从早上一直下到烛火通明。那时候，是多么欢乐啊！两三知己，得一盘棋……”

狄仁杰也不好说出今日太极宫中自己的那番考验……

喝彩声汹涌而来，似乎连曲江上的星星点点，燃成一片的烛都为之摇曳。

面对走进店中的两人，他头也不抬，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一卷话本。

“机关酒筹，是动了手脚的那种吧！还有藏天壶、阴阳壶，壶腹中有乾坤，看上去是茶水，但机关一扭，就是酒壶……你不会把这东西也卖到了大理寺里面吧？”狄仁杰猛然回头。

狄仁杰皱起眉头，大理寺失窃案竟然真的和扶桑使节团联系了起来！

他低声道：“依国手之见，这枚棋子再没有其他出处了吗？“

狄仁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阿离姑娘也不能吗？”

“从棋局来看，他并非想要赢！”狄仁杰道：“不然他应该不需要下的如此复杂，他所为的，应该是为了耗费国手的心力！”

言下便有送客之意，狄仁杰只得起身，他从怀中捻出一枚棋子，却是那神秘人当日遗落在他手中的那一颗。

他颤颤巍巍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滑落脸庞……

“冒昧闯入，只是事关大理寺的一桩要案，还望阿离姑娘海涵！”

台上以红绸铺地，设有十八面小鼓，数名身着飘带，袒露胳膊的女子在台上站定，间隔着一位位精致的机关舞姬。

“我是机关师，我还不知道吗？这条是备用渠道，就算长乐坊群剧烈变化，大不了也就变成暗渠而已，我不会真傻得像那群酿私酒的，为了逃一点曲钱，就把机关酒坊藏在经络暗道上！”

王国手坐在他面前苦笑，他轻轻捻起棋子道：“开局五十步，我本以为自己下得不错。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但越到后来，越感觉自己差得太远……棋道高远啊！”

…………

“大理寺中不设机关人，便是他提议的……”狄仁杰平静道：“也是你向我证明了，人类和机关人之间会存在重大的误解，机关律并不是死板的天条！”

元芳笑呵呵道：“看见阿离姐姐的舞姿，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狄仁杰站在店门口咳嗽了两声，店内才传来一声慵懒的声音：“谁啊？要买机关自己拿，把钱放在柜台上便是！”

得到了有用的线索，狄仁杰告辞离去，王国手却久久站在庭院之中，任由苍苍白发随风披散。

公孙离吓得耳朵一颤，急忙摇头道：“阿离……阿离也不能！岑中归月已经不是单纯的舞蹈，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回到伞下的！”

狄仁杰平静道：“而且这里确实非常危险，如果长乐坊的机关再次变动，这些地方随时可能被两边移动的楼宇挤压……”

阿离站起身来，激动的渡了几步：“能够施展出大人所说的技艺的，只有传说中已经失传了的霜叶舞，被称为‘岑中归月’的绝技！”

元芳一脸自信：“今天阿离姐姐会在会宾楼表演绿腰舞，大人有机会大饱眼福了！”

“狄大人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技艺吗？”

会宾楼上，顿时响起许多喝彩鼓掌声，台上的机关舞姬身姿柔韧的更是胜过真人，下方的伴舞和机关舞姬错落而舞，充满着惊心动魄的生动。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衬托中间那飞天而舞，软如绿腰的少女。

他苍白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被风吹到了脸上，从那深深的皱纹之中，竟然浮现一丝怀念之色。

公孙离微微皱眉，似乎在凝思苦想，谁能重复这绝妙的舞蹈，但良久之后，她也只是摇摇头：“阿离实在想不出，有谁能重现霜叶舞……恐怕帮不上狄大人这个忙了！”

临近大理寺的平康坊内，楼阁高耸，处处莺歌燕舞，虽然已经是深夜坊门大闭之时，但在平康坊楼宇高处，还有回廊将各处楼台串联起来。

“如今老朽虽然声名显赫，然……知己何在啊？”

为首的少女一双兔耳，打着伞缓缓转身，遮住背影，低首顾盼。

年轻人只是微微张口，便看到酒壶随着机关手臂的倾倒，拉出一条清澈的水线，倒入了他的口中。

狄仁杰自袖中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处，冷静地问道：“而且此局和国手今日与扶桑王子对弈之局，截然不同。这前五十步，才有国手无敌天下的风范！”

长乐坊上方串联起楼阁的回廊繁华如织，下方楼宇间的曲巷便十分贫乏，退去了华丽的装饰，显露出此刻长安应有的平静来。

待他惊觉自己已经头脑昏沉，精力几乎殆尽之时，已经到了深夜。

狄仁杰匆匆走在太极宫内的回廊上，脑海中回想着武则天的交代：“此事背后，定然有一个阴谋。朕要你秘密调查此案……直自水落石出！”

因此，每次考量结束，他重新落子之际，都会揉搓僵硬的手指。

“你已经领了大理寺六年又七个月的俸禄了！”狄仁杰在他身边坐下，缓缓道：“拿了大理寺的钱，就要给大理寺干活……还有，你这家店是违章建筑，这里是长乐坊经脉所在的机关道，按照律法，不允许任何人占用！”

狄仁杰眼神一凝，低声道：“请讲……”

“有趣！”狄仁杰微微一笑，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色，看到李元芳一脸的茫然，他微笑道：“一个被人陷害输掉了棋局的老者，面对陛下的追查，竟然还在为陷害他的人隐瞒！虽然碍于忠于朝廷之心，他暗示我了一些线索，但这些线索又牵扯到昔年英国公谋反的旧案之上。是在借我的手为旧友平反？还是……”

“我和弟弟妹妹都看过阿离姐姐的表演，她还经常义演，为我们募捐请机关师修缮坊内机关的钱……”

“但如此，也不过是一个好对手罢了！”

狄仁杰和元芳冲出会宾楼，元芳紧跟着狄仁杰在回廊间纵越，“狄大人，我们又要去哪儿？”

“阿离姐姐！”元芳憨憨笑道。

狄仁杰只是从开局的棋路算起，去计算那片棋子的死活，但每处空白，都仿佛有无穷的变化一般。

这时候，少女低声曼唱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狄仁杰心中闪过那天，朝着自己推开，飞旋着挡住了所有弩箭，不可思议的犹如空中飞鸿一般的伞，已经那一声少女的轻笑。他微微直起身，低声道：“在一个案子中见过，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舞蹈！”

“机关师的开销很大，而且这里生意很好，别看又小又偏，但是机关酒筹、机关藏天壶都卖得很好……”索元礼微微一笑，神秘道。

“能解开这一切答案的人！”

狄仁杰的留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他从回廊上一跃而起，翻身跃入了高耸楼阁的下方，只留下李元芳在身后凄厉的哀嚎：“狄大人不要扣我的俸禄啊！”

不知不觉间，狄仁杰已经满头大汗。

索元礼哈哈大笑，抬头望天，狄仁杰脸色一垮：“机关设计倒是巧妙，有几次我都感觉那些密探不对劲了！还是没能查出来！”

狄仁杰扫了一眼因为自己的到来，急忙藏到了幔帐后面，甚至躲在了桌子下面的人，神色越发冷漠。

女子团团而转，在空中挥舞飘带，翩如兰苕盛放，其他八名伴舞也溯空而起，修裾偏偏，坠珥流盻，蜿蜒如游龙，围绕着为首的舞女游戈。

“我每天可是按时当值的，对得起我的那份薪水了！就算是大理寺卿，也不能强迫下属下班时间工作吧！”

阿离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道“公孙师父，阿离没有做错吧！让所有人幸福，缔造那盛世尧天，驱散……长安的所有黑暗！您的悲剧，不会再发生的！”

“狄大人……”

岂料王国手却直言：“只是我技不如人，哪里能推脱？”

“我不知道！”王国手坦然道。

直到关节处被搓的火辣辣的，重新恢复灵活。

“在下此言，当是出于真心。”

两岸的行人都忍不住站在桥上，岸边，朝着这里打量，虽然已经看不清舞蹈者的面目细节，但那模糊舞姿，依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