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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四月,我是谁的养子现在三两句话没法跟你说清,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讲。我现在唯一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的是,我们确实不是堂兄妹。我进莫家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可能佩兰阿姨都还没有认识我二伯。”

莫云泽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地小心翼翼,尽可能地让自己吐词清晰。

他知道,如果不反抗,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他不能眼睁睁地坠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四月当即表示质疑,“那云河哥哥……他,他是谁的孩子?”

“是我二伯的儿子。”

“是养子还是亲生的儿子?”

“……”莫云泽沉默了。

四周静得令人发慌,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梨花香,夜色已深,兴许是城市的灯光过于璀璨,衬得天上的星光亦是黯淡的,并不闪耀的星辉下,只看到山脚下梅苑的屋顶,漆黑得、沉寂得仿如千年古刹。远处倒是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不闻半点人语,仿佛隔绝了尘世。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凝神屏息间,似乎还能听到花落的声音。

“四月……”莫云泽思忖着该怎么回答,背着手,目光哀凉地看着她,“你还在想着云河哥哥吗?你很喜欢他是吧?”

四月慌忙摇头,“没,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在你们三兄弟里,我只跟云河哥哥打过交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只有八岁呢,就在这山上遇见的,他当时在画画,他还给了我糖吃……”

莫云泽看着她,忽然说:“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百日。我跟云河都很喜欢你,经常去你读书的学校门口偷偷看你,没想到……”他自顾笑了起来,摇摇头,“你记得的只有云河,我好失望哦。”

“我此前又没有见过你,怎么会记得你。”

“也是,我们此前确实没有面对面地遇见过,所以你对我没印象,这个可以理解,但是请你务必相信,我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这个家很复杂,埋藏着很多的秘密,即便当年那一场大火将这里烧得精光,但秘密始终是存在的。而最大的秘密就是,我并不是我父亲的亲骨肉,我跟云河一样也是莫家收养的,详细的情况我以后再跟你讲,请你务必相信我说的话,而这件事除了我,莫家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三个,我是指活着的。”

四月吃力地透着气,眼前一阵阵发着黑,“不,不可能……”

“是真的,我父亲跟我母亲结婚多年都没有生育,但我母亲又特别想要个孩子,就从老家无锡抱养了一个,我就是那个抱养的孩子。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上一辈的事情,我只知道关于我的身世当年在莫家被很多人猜测过,有很多的传闻,可是真正知道真相的也就那么几个。我爷爷跟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很忌讳别人提起,他们一直把我当莫家的亲生骨肉来养,给我最好的生活,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下面两个弟弟有的我都有,慢慢地,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原来是这样……”四月脑子里晕晕乎乎,乱成了一团麻,她摇着头,声音远得不像自己的,“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这种事情说起来不是很光彩,怎么可能外传?”他看着她,慢慢收敛了笑容,“这个家表面上是风光,万人景仰,其实背地里千疮百孔,随便掀开一个角,都流着脓水生着蛆……而我却不得不在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家里生活,替他们卖命,做牛做马,原因只有一个,我欠他们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把我养到了这么大,也因为在当年那场大火中,云河为了救我而葬身火海,云溯也死了,除了三叔,莫家再无其它的子嗣,他们逼着我‘还债’。”

“怎么还?”

“替他们卖命啊,我三叔常年混迹于风花雪月,根本不懂经商,他很清楚如果他来接管盛图,莫家家业早晚不保。他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也不想背这个骂名,所以他把我推到了前面,对外宣称是给后辈让贤,其实是他逃避责任,以便继续他花天酒地的逍遥生活。他在世界各地均有房产,如果不是家里确实有事,他是不会回来的,我一年都看不到他几次。”

“哥哥,你好可怜……”

“是,我是很可怜,可是没有办法,我欠他们的,只能做牛做马来给他们还,这没有问题,但我不能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葬送在这个家里,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而你,四月,你就是我幸福的方向,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哪怕我只能活三五年,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这么说着,他已不能自抑,声音近似哽咽,“没有人知道我活着有多么痛苦,每一天都在忍受着煎熬,四月,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你,我如何还能活下去。也许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突然,但请你务必考虑,好吗?”

四月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来没有这样茫乱过,拼命摇着头,“可是我没办法接受你,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我妹妹芳菲她爱上了你,她今天下午都在我那里跟我说了很久,她说她要嫁给你……”

“什,什么?”莫云泽惊诧得连呼吸都快停止。

“芳菲她爱上了你!她要嫁给你,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没办法跟她争,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凭什么说要嫁给我,我又没有跟她表示过什么,这太荒谬了!”

“她说是端姐跟她表态的,她说端姐很喜欢她,希望她能嫁到莫家,端姐还说,还说你也很喜欢她……”

“……”

莫云泽倒退几步,几乎无法站立。绝望,抑或是愤恨,随着澎湃的血脉,在他胸口气海中翻腾,狠狠如骤起的惊涛骇浪,瞬间将他湮没。他扶住身边的梨树,虚弱地看着她,“四月,我只爱你,这辈子我只爱你。我爱了你,就再也爱不了别人了……”

两天后,莫云泽搬出了梅苑,除了换洗的衣服和书房的那帧画像,什么东西都没带走,也没有跟沈端端说他搬去了哪里。沈端端可能已经将话转给了莫敬添,没有人阻止他。莫敬添在电话里说:“由他去吧,他如果真的打算从仰擎大楼上跳下去,我也不拦着他,但他想把四月娶进门,就只有到九泉下还夙愿了。”

沈端端沉默良久,有些犹豫,“还是不要逼他太狠,他要真跳下去了,莫家还指望谁?指望你吗?”

“我不管,端端,如果这件事情摆不平,别说你了,我在莫家也是抬不起头的,我不反对四月进梅苑,她本来就是二哥的骨肉,认祖归宗什么的,我没意见。但是若是以儿媳的身份进莫家,想都别想!乱伦,这是乱伦你知不知道!”莫敬添在电话里火气很大。

“我阻止不了他,名不正言不顺的。”

“那就想办法!”莫敬添怒极,嗒的一声就挂了电话。

沈端端也气得不行,也将手中的无绳电话扔到了壁炉上,砸得粉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对我发火!”她从沙发上霍地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叫。刚好芸妈端了燕窝粥出来,她喘着气看着芸妈,目光飘忽没有焦点,“早晚,早晚这个家要死绝!”

芸妈放下手中的燕窝粥,站得笔直,答:“夫人,除了你和我,这个家还有活的吗?”

“……”

“你就当他们死了吧。”

此后很多天,莫云泽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

那几天,老同学韦明伦和耿墨池从国外回来,他忙于应酬,倒也暂时无暇顾及四月,他知道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过去,莫云河跟韦明伦和耿墨池都是顶好的兄弟,云河去世时,韦明伦和耿墨池都在国外,闻知噩耗悲恸不已。这次回来,大家免不了要去云河的墓地祭拜,结果遇见了在养父墓前哭得声嘶力竭的四月,莫云泽心疼不已。

他将四月带到自己的公寓,细心照顾着,他什么都不提,只想她能尽快好起来。而四月耿耿于怀的是她为什么没有跟李老师叫声“爸爸”,没有机会了,这辈子她都没有机会了。她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常常一个人自说自话,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她都能尽数回忆起来,每个细节,甚至连李老师说话的语调和咳嗽的声音,她都能完整地叙述出来。

莫云泽无疑充当了最好的听众,她絮叨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旁边听,从不插言,只在四月流泪的时候,体贴地递上纸巾,或者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婴孩,“四月,你还有我。”

莫云泽白天要上班,怕四月一个人待着难受,就打电话叫来了芳菲,要芳菲过来陪陪四月,芳菲欣然前来。看着芳菲追随的目光,莫云泽几次想跟她摊牌,但想想这个时候不恰当,他怕伤害这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虽然他也很喜欢她,但只是哥哥喜欢妹妹那样,没有丝毫的杂念。对四月不一样,他从来就没有把四月当做妹妹。从来没有。

周末,他本想带姐妹俩去附近的湖边走走,不想阿森打来电话,称费雨桥已经答应了跟他见面,莫云泽这才想起费雨桥这档子事,于是只好作罢。

会面的地点在高尔夫球场。费雨桥先到,莫云泽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球场边跟人闲谈。当时正是傍晚,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在夕阳下泛着金色,景色宜人。费雨桥当时正站在球场边上的一棵落叶松下跟人说话,半边身子都沐浴在夕阳下,整个人像是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熠熠闪闪的。

“费先生。”莫云泽上前打招呼。

虽然只在拍卖会见过一次面,但莫云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是凭借记忆,而是那人的光芒太耀眼,笔直的身姿无端地透出锋芒,气势逼人,旁边的几个同样身份显赫的人都好似成了他的陪衬。听到有人叫他,费雨桥转过脸来,刹那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打量眼前的莫云泽。

“你好。”费雨桥与他握手,面带微笑,从容不迫,仿佛他们彼此很熟悉,好像昨日才见过面似的。不错,他时常“见”到这位莫家大少爷,这么多年有关他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只是躲在暗处的滋味不好受,如今他终于不必再藏着自己了。

“费先生的球打得不错。”因为初次相交,免不了先上球场切磋两回,莫云泽跟费雨桥打了两杆后,直夸他的球打得好。

当时两人已经坐到球场边上的山庄里休息了。

费雨桥的笑容温和,不露声色,“过奖,哪能跟莫少相比,莫少年轻有为,深藏不露,怎会把力气浪费在球场。”

桌上两杯绿茶,正冒着热气,是上好的碧螺春,香气怡人。一片片碧绿的茶叶旋转着缓缓上升,像是针芒,无声无息地,一片接一片缓缓浮上去,于是越来越多的针芒聚积在杯面,直直地挺立……

莫云泽礼貌地回道:“承蒙夸奖,在下不敢当。”

两人客气地寒暄几句后,费雨桥开始切入正题,“莫少今日约见,难道只是打球?你可是个大忙人啊……”

莫云泽闻言,淡淡一笑,“是这样,听闻费先生最近乔迁新居,搬进了彼岸花都的芷园,可巧,那宅子正好是我之前看中了的,准备买下赠与家人,不想晚了一步,真是很遗憾。”

费雨桥微微眯起眼来,他是狭长的单眼皮,目光深不可测,凝视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那样子像是一个老到的观众在“欣赏”一个蹩脚的演员说台词。莫云泽顿时被他“看戏”的眼光刺激到,浑身不自在,话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了,“我知道提出这个要求很不合理,但是这宅子对我有很重要的用处,不知费先生可否割爱,价钱好商量,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费雨桥很“认真”地听完他的话,嘴角向上一扬,勾起一抹淡笑,声音轻得仿佛是叹息,“承蒙莫少垂爱,只是很遗憾,那宅子对我也有很重要的用处,恐怕不能如莫少的愿。”说着斜睨着他,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莫少,谁不知道你们盛图是地产界的翘楚,在城里有数个别墅区都是你们开发的,什么样的房子你们没有,缘何对敝人的芷园青睐呢?”

“这个……”莫云泽尴尬地耸耸肩,“抱歉,这是我的私事,不便跟费先生在此探讨,我只想说,我是很诚恳地来跟费先生谈这件事的,决不会让您吃亏,还请再考虑考虑。”

“难道你没有听说?”费雨桥忽然问。

“听说什么?”

“那宅子原先的主人去世了,在香港跳楼自杀的,很年轻,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想不开,从酒店二十三层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这回轮到莫云泽看着他了,等着他继续说。

费雨桥端起杯子,似漫不经心地看着已经浮到了杯面的茶尖,仿如针芒,一根根地直挺着,他的笑容近似恍惚,“我之所以买下那栋宅子,是因为死者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也是跳楼死的,很多年了,抛下妻儿老小在这城里的一栋大厦上跳了下去……”

莫云河的心没来由地怦怦乱跳起来。

背心亦渗出涔涔的冷汗。

此时,夕阳正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外边球场隐约传来喝彩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不明白费雨桥为什么跟他说这些,可脑子里隐约又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而且按理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进一步谈下去的必要了。可是费雨桥的笑意更深了,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他:“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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