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台老式的立式空调,运转的时候,马达总是发出不大不小的“嗡嗡”声,出风口上绑着一根恶俗的红丝带,随着风闪闪地飘动着,看多了会有一种想要打瞌睡的错觉。四周的墙上的白色油漆已经开始泛黄了,但还没有要到重新粉刷的地步,墙的下半部是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的蓝——搞不懂设计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图。
这房间其实非常宽敞,但尽管如此,这里还是被那些不太合衬的巨型家具占满了每一点空间。不过董耘很喜欢这里,有一种闹闹哄却带着寂静的感觉——在这一点上,跟这房间的主人给他的印象是一样的。
董耘第一次见到蒋柏烈的时候,后者刚踢完球回来,浑身上下又脏又臭,跟几乎有点洁癖的他比起来,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可是当蒋柏烈洗完澡,换上医生的白大褂坐在那巨型老板桌后面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很对他胃口。
他通常叫他“蒋医生”,这是蒋柏烈要求的,因为——“我不想跟我的病人做朋友,尤其是男病人”——他这样说。
事实上,他是他唯一的男病人,当初肯“收”他,还是看在另一个女病人的面子上。董耘不认识那个女病人,只是他公司的一个同事跟那位小姐是很好的朋友,当听说他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心理医生时,就竭力推荐了蒋柏烈。
“我对男人毫不留情,”蒋柏烈曾经这样告诉他,“因为男人应该比女人坚强。”
董耘苦笑——这是后来他们见面时他常常浮现的表情。
一年以后的今天,蒋柏烈仍然坐在他那张巨型老板桌后面,双腿翘在桌面上,喝着微热的养乐多,以一种类似于老友的口吻对他说:
“你能别有事没事老往我这里跑吗?”
“可是人家想见你。”董耘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蒋医生忍不住抖了一下,“那麻烦你来的时候好歹也带个水果篮什么的。”
董耘努了努嘴:“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
“永远记得这句话: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跟物质和权力无关的关系。”
“几乎没有?”
“几乎没有。”
“那么也就是有喽?”
“有,”蒋医生又喝了一口养乐多,一脸满足的表情,“只不过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听上去很悲观。”
“能够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人往往是最乐观的,因为他们知道最坏的结果,才能尽情享受每一点快乐。”
“快乐……”董耘痴痴地看着窗外,苦笑道,“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分不清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
“嗯,两者的界限也许并没有那么明显。”
“蒋医生,”董耘看着他,“你总是能这么坦然地接受自己吗?”
“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蒋柏烈说不会把他当朋友,他才能在这拥挤的房间内表现自己最脆弱最迷惘的一面,“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自己。”
“所以我们现在是又要回到老话题上来了吗——跟一年前你刚来的时候一样的话题?我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蒋柏烈起身,敏捷地躲过那些巨型家具,来到冰箱前,轻轻打开门,取出两瓶养乐多,倒进他手中的牛奶杯里,然后把牛奶杯放进微波炉,定了时间,接着,那台看上去功能很多的微波炉就开始运转起来。
董耘撇了撇嘴,算是表示同意:“好吧,不谈这个。说点别的,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的未婚夫前几天忽然不告而别。”
“she’s so lucky!”蒋柏烈耸了耸肩,“要是结了婚,还得解决财产之类的问题,那更麻烦。”
董耘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医生……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这种个性该被称为‘乐天’呢,还是‘没心没肺’。”
“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蒋医生挑了挑眉。
董耘想了几秒,才答道:“前者是褒义,后者则有点讽刺的意味。”
“哦……”医生点头,“那就用‘没心没肺’好了。”
“……”
微波炉发出“叮”的声音,医生连忙取出他的养乐多,边喝边走回自己的座位。
“所谓‘不告而别’,是指忽然人间蒸发吗?”
“是的,”董耘点头,“就是前一天还约好要一起参加派对,后一天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电话被停机了,公寓是空的,连工作都辞了,不管通过什么渠道都无法找到人。”
蒋医生叹了口气:“这对女人而言,的确是很大的打击。你是怎么安慰她的?”
“我?”董耘无奈地抿了抿嘴,“我就跟她说,也许他是职业间谍,因为任务需要——或者是为了她的人身安全——不得不离开。”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为了国家作这些牺牲是值得的?”
董耘摇头:“我没有用到‘牺牲’这个词。我只是说,‘现在正是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所以打起精神来!’……”
蒋医生的嘴角有些抽搐:“那么你那位朋友是如何回答你的?”
“她一边哭一边大喊‘去你妈的’,然后用我新买的西装外套擦眼泪和鼻涕——要知道那套西装花了我不少钱。”
“……这大概是你在这个事件中唯一的损失吧?”
“不,不止,”董耘一脸郁闷,“我在派对上本应该得到她未婚夫送出的礼物,但现在他消失了,所以礼物也没了,我损失的可不止一笔送洗费。”
“……”
蒋医生无话可说地喝着他的养乐多,他们常常这样,当某一个话题结束的时候,会有一段突兀的空白,两人像是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其中一方重新开口。
“医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现实要比戏剧更荒谬。”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蹦出一句。
“那当然,‘灵感来源于生活’嘛。”
“我想对于她来说,这一定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
“人生在世,就是要经历一段又一段的苦难和快乐,否则就显得有点不完整了。”
“可是苦难有时候也来得太多太凶猛了。”
蒋医生放下杯子,看着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听得人有些伤感。
“你的腿还好吗?”他问董耘。
“还好吧。不过在这种天气里,总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就好像关节上绑着沙袋。”
“如果这是那场车祸唯一的后遗症——当然,我是指生理上的——那么你已经算是幸运的。”
董耘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蒋柏烈却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关于这件事,最近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哪一方面?”
“随便,任何能称为变化的变化。”
董耘想了很久,忽然说:“我前几天去看过她的墓了。”
蒋柏烈像是已经快要进入冬眠的时候却被打了一针鸡血似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怎么样?”
董耘没有回答,而是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叼在嘴上,有些含糊不清地问:“可以吗?”
蒋柏烈实际本能地要拒绝他,但忽又改变了主意,点点头:“如果你也给我一支,就可以。”
董耘把烟盒抛给他,摸出打火机点燃之后,把打火机也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