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尖的阴影已经成长到有广场半径大小。
漆黑日?轮与苍白天幕相互掩映之下, 以甘泉镇广场为中?心,一股异质的轻快气氛却不?断发酵。
广场边缘,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站在那里。她臂弯挎着草编篮,戴着非正式的小礼帽, 大概是在去拜访亲朋的路上经过了镇中?心。
她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 因为天空之上的异象驻足, 愣愣地抬头。
妇人的五官恰好?被帽檐的阴影遮蔽,下半张脸倒是清晰可?见——略厚的玫瑰色嘴唇不?知所措地嘟着, 过了两秒, 突然朝两边高高上翘, 弯成一个?喜悦的、牙齿整齐的笑容。
在她的十几步外, 甘泉镇主街路边站着个?中?年人,看打扮像是镇外的农户。
他手拿金黄的草帽按在胸口,肤色略黑的脸庞朝向天空上的黑日?。他的嘴角同样咧着,目光虚无?,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但这完全不?妨碍他露出大大的快乐笑容。
民居门口台阶上坐着的老婆婆,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 手里拈着烟斗的三两老者, 从面包店里探头出来的年轻人……
甘泉镇所有人原本因为连环失踪案和恶魔紧绷着的那根弦不?仅仅是松了, 它完全消失了。
沐浴在黑色阳光下的人逐渐忘记了恐惧和忧虑,每个?人, 所有人,遵从无?声的号令抬头, 看着黑白颠倒的天空。
而后整齐划一地, 甘泉镇的居民们纷纷露出仿佛不?知忧虑苦楚为何物,灿烂、饱含喜悦、却也?让人汗毛倒竖的笑容。
在镇民的脚下身后, 他们的影子扭动抽搐起来。
原本呈现出人形的影子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拽住又拉又搓,成了一条条面团似的柔软手臂,长短粗细不?一,末端不?断消散着,一边仍旧义?无?反顾地向着广场中?那扇阴暗的门扉探去。
“都?回去!回屋里去!!紧急疏散,这是镇长的命令!”雷夫站在自家门前?的荫蔽里,声嘶力竭地大吼。
有茫然的面孔循声朝他转过来,但是一动不?动。
雷夫绝望地意识到只?靠自己的指挥,没人会理睬他了。而这都?是因为他之前?犹豫不?决,让站在广场另一头的伊莲成功进入了仪式的最后阶段。
平日?里他背着手随随便便就能跨越的小镇广场现在显得那么大、那么可?怕。
教堂前?的那道诡异门扉是普通人无?法逾越的障碍。要接近伊莲,就必须越过仿佛在颤动着要打开的那一大片阴影。
这不?是他能做的事情。雷夫试图冷静地做出判断。那两个?法师让他做的,是尽可?能疏散镇民。他现在有个?还算良好?的起点,因为镇长家门前?有气派的回廊,暂时不?会直接被日?光照到。
雷夫真的很不?想离开这安全区,但他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变成只?会微笑的白痴,他就浑身都?在发抖。
但他终于还是飞扑出去了。
砰!雷夫的身上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以他为中?心升腾出一团糖果色的浓稠烟雾,暂时挡住了又黑又白的阳光。
他愣了一下,来不?及多想,扯住台阶下离他最近的一对夫妇就往后退:“进去!都?动起来!”
被他扯到门廊阴影里的药剂师夫妇转过头看他,并不?挣扎,只?是困惑地、微微笑着看着他。
雷夫费米现在确实称得上是一道滑稽的风景线。烟粉色和天蓝色的糖絮铺了他满头满脸,随着额头冷汗融化了,化作糖浆黏在他的脸上。
与这对夫妇正面相对,雷夫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两人望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丁点的恶意,只?有藏不?住的同情和怜悯。他们似乎觉得雷夫这样大喊大叫地失态、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很不?体面,但因为他们素日?相熟,所以不?好?直接说出来。
在他们眼里,雷夫才是疯癫的那个?。
但随即,他们像是突然间?清醒了过来,语无?伦次地倒退,后背直接贴到了宅邸外墙上。
“都?进去,进我家里,不?,巴德,你跟着我来。”自从二十二岁第一次竞选镇议员,雷夫费米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振奋了。他抄起门廊下的所有雨伞,将其中?一把塞进了面前?的药剂师手里。
“他有哮喘,跑不?快,我来,”药剂师的妻子苍白着脸从丈夫手里拿过了伞。
迦涅和阿洛推开门到廊下的时候,广场上已经有许多雨伞遮阳伞匆忙地移动,连拉带扯地把失去判断力的居民带进遮阴处。
然而即便有伞面遮挡,他们的影子还是不可避免地从伞下探出了些?微,那些?部分很快如?同风华的砂石,渐渐消散。就连那些伞的影子,也?逐渐遭到侵蚀,很快就需要更换别的遮蔽物。
建筑物的影子同理,真正安全的只?有地下室之类完全避光的地方。在雷夫的指挥下,全镇人避难肯定还需要更多时间?,好?在广场上已经几乎没人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