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钰!我没有在夸你!”
“干嘛呀,我学你的良好心态还不行了,这不是……你关注那什么,感情专家说的,有爱才会下意识模仿吗?”
“好,下次我被撞飞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样算扯平,对吧?”
“梁弋周!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崔钰刚提高了一点点音量,又很快叹了口气,压下情绪:“我不想跟你一回来就吵架。”
梁弋周沉沉地凝视了她一会儿。
是越想越堵。
“别打扫了,你现在关店,跟我走。”
“我不,我明天还要培训新员工呢——”
“你找陈可帮你,你明天没空。”
梁弋周拽过她就走,语气淡淡:“否则我再也不会帮你试吃新品了,外加晚饭永远只做番茄炒蛋。”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崔钰叹了口气:“你要不让我回去收拾个行李?”
“不需要。”
最早的班机没赶上。最后他们做的火车,晃晃悠悠十几个小时到省内。下来还要等三个小时,转趟回陇城,再去汽车站坐大巴,不过下来就是东站,三蹦子坐二十分钟,凌晨五点四十,终于到目的地了。
陇城一中。
崔钰仰头看着高中的牌匾大名,有些迷惑。
“没带摄影师,我们自己来干嘛?”
前段时间约的摄影师,给他们的提案里有个场景,说是回到高中来拍一组照片。想想回家这一路的折腾程度,崔钰在这场景里勾了个待定。
“走这边。”
梁弋周带着她绕到学校后头,看着最近由于翻修,处于薄弱位置的西侧围墙,崔钰沉默了。
“不会要爬这个吧?”
“怎么,你不行了?”
梁弋周速度快,说话的功夫,已经跨坐在石砖围墙上了,只待一跃而下。
他们俩都有辨别激将法的能力……
但都没有抵抗的能力。
敢不敢,行不行——后半句的挑衅总是呼之欲出,谁不来谁孙子。
更何况这么简单的事。
“神经。”
崔钰嗤笑他一声,没拉梁弋周递给她的那只手,右手单手扣住,轻松跃起,还没等坐稳,已经翻身又跳了下去。
一中教学楼去年翻修、也重新刷过,塑胶跑道和足球场也是全新的。
她走在红色的跑道上,冬天冷硬干爽的风吹得崔钰神清气爽。
散了会儿步,身后还没动静,崔钰才往身后看了眼,他正蹲坐在一个直道中间,从大衣兜里摸索着什么,在仍然昏暗的天光中,只有影影绰绰的轮廓。
她返回去,站定,好奇地看着男人。
“你到底来这儿干嘛?找什么?卡丢了?”
梁弋周没答她。
最终成功从深兜内掏出一个红本来,重重拿起轻轻拍在地面上。
“崔钰。”他语气严肃,让她也盘腿坐下。
崔钰看他这样,干脆照做。
“你记得两个月前,我问你为什么会跟我重新在一起,你说是回老家梦见陶映野,心坎才过……呵,没事很好,我这个人心胸宽广,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梁弋周说着说着,还是顿了顿。
崔钰撑着下巴,柔和地看着他。
已经提过九次了,心胸确实跟常人不同。
“说吧,需要我干嘛?”
崔钰耸耸肩:“能做我尽量做。”
“那天我们从民政局出来,你是发过誓的,不会瞒我重要的事,会一直对我好,你说过的话,不能这么快就忘吧?”
梁弋周礼貌地并拢五掌,示意了下这个有法律背书的红色证件:“你对着它再重新说一遍。”
崔钰看着他:“……说什么?”
梁弋周面无表情:“那天说了什么,就再说一遍。”
“……”
崔钰搓了一把脸。
真的服了。
那天。
说起来,领证那天还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在前一晚,梁弋周刚刚在饭桌上暴言,问她要不要结婚。她挂了施兰霞电话,说你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梁弋周说没有。
崔钰观察了几秒,发现他的神色不像假的,当时就笑了:“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才哪儿到哪儿,你一时冲动,没有准备,也去看看现在的婚姻法吧——”
“我不是一时冲动。”
梁弋周靠在椅子上说。
“证明一下。”
崔钰摊开手,单手启了一罐桌上的啤酒,笑着喝了口。
梁弋周从长裤兜里掏出了个黑色丝绒方盒,放在餐桌上,也单手打开了。
崔钰喝酒的手都停住了。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枚戒指,但没有。
空的。
梁弋周看着她沉思的表情,也扭头看了眼:……
他叹口气,把盒子在桌上倒扣了几下,绒布下才滚出来几枚戒指。
有设计简洁的素戒,chaumet 的海蓝宝,白鹭水滴钻,有皇冠形状的,还有一枚 hw 的微密钉镶嵌圆钻。
“崔钰,我想说的话,你当时堵住我了。”
梁弋周看着餐厅灯下沉默的崔钰,温暖的光流淌在她面上,照出她垂下的羽睫阴影。
“我知道,你觉得这件事风险太大。所以我想过了,你肯定不会答应。那我每年求一次,直到你答应为止。你就算不想答应,也要收下,想换钱存了也可以,放那儿看着也可以。但没来得及,你就走了。而且后来我发现,钱……”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笑:“确实不那么好赚。但我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赚了就先买着呗。以防……现在。”
梁弋周颔了颔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
那意思是,还是到今天了,反正也不亏。
崔钰很久没说话,她拿起那几枚戒指看了看。
“梁弋周,你闲钱还真是多啊。”
她有些无奈地勾唇。
“还行吧。我也没买房,车也不贵,赚那么多也没时间花。”
梁弋周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等一的强,语气看似轻松,瞥一眼崔钰神色,下一句马上就跟上了:“你以前说,世界对你来说有点像游乐场嘛。那,也可以当做一个邀请。邀请你一起花掉这些……游戏币。”
梁弋周看着她失笑,也笑了:“怎么样嘛,崔钰,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我就决定是你了。你呢?”
“你得让我想想吧?”
崔钰撑着头,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哪有人跟你一样突然的。”
“崔钰,现在不敢没事儿。”
梁弋周挑起一抹轻笑:“你有很长的时间考虑,一年都行,反正我随时在这儿候你。”
“……”
崔钰回味了下这句话,笑了:“你意思我不敢呗?走咯,谁怕谁。”
她拍桌子就要起来,被梁弋周拽回来。
“咋,反悔了?”
梁弋周深沉地摇摇头。
“还没开门。”
于是,静坐一夜的两人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出现在了最近的民政局。
第一个进,第一个出。
……
然后就来到了比狗更忙的十月十一月,新婚夫妻一共见了四面。
梁弋周出去工作,也收不到太多电话短信,这工作是越做越心慌,他又刷到些当年结婚当年离的悲惨案例,想起崔钰这个人默不作声做决定的习惯,心都提到嗓子眼,在外面玩世不恭的壳子都装不出来了,淡着一张脸把所有事处理完,最快速度飞回来,打算再要一个认真的锁好的承诺。
“崔钰,你对着结婚证发誓!”
在崔钰神游天外回忆的时候,梁弋周稍显急切的声音把她又拉回了高中操场。
“好好好,怎么会有人随身携带这玩意儿……”
崔钰小声吐槽道,但还是按着红本本,在梁弋周的注视下,徐徐开口:“我,崔钰,起誓人,发誓——”
她冷不丁凑上前去,亲了一口他,收回手,笑得眯弯了漆黑的杏眸。
“我们会偶尔吵架,但我是爱你的。爱到你能想象的最——远的远方。我对着阿姨和骞哥发誓,”
她的笑意渐淡,语气逐渐严肃起来。
“发誓会好好地,认真地,跟梁弋周一起面对未来的所有快乐、幸福、困难、险阻,一切。”
远处的山峰间,第一缕隐约的光逐渐有了形状,暗色的天光渐亮。
“我发誓。”
崔钰说。
梁弋周感觉还是离开家乡太久了,这冬天天气尤其难适应,眼睛这么酸涩胀痛。
“知道了。”
他把证件重新小心收回大衣兜里,神色淡淡道:“你去逛两圈吧,我再坐会儿。”
“好。等会儿去林哥那吃早餐,我跟他说了我们来了哈。”
崔钰摁着他肩,松快地站起来,拍拍长裤上的灰尘石子,大步流星地沿着红色跑道走远了。走着走着,又顺手用皮筋扎了个马尾,迎着曦光小跑起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梁弋周拍了张她的背影照,把她映在画面右下角,又找出之前的一个单独的相册,里面有 276 张结婚证的证件照。涵盖了正侧背面三百六十度,跟家里新桌子、新花瓶、飞机小桌板、北方大海等等陌生客人的合照。
梁弋周坐在那儿挑了会儿,选了一张,跟她在一中操场的背影一起发了朋友圈,差不多半年没更新了,也是时候了。
几乎是他发出去的十秒后,消息开始疯狂弹出来。
【??】
【???】
【梁总你结婚了?】
【跟谁???】
【操??】
【什么鬼】
【p 的吧】
【愚人节嘛】
【梁弋周?你是梁弋周??】
【盗号已举报】
【温馨提示做假证自嗨会被崔钰骂死】
一分钟内,消息已经过了八十条。
梁弋周一条都没回,他唇角噙着笑意,把手机优雅地放回大衣兜里。
胜利者最后只能有一位。
果然如此。
太阳跃上云层,放出了今日的第一抹耀眼金光。
他追上崔钰,在晨光中揽过她的腰。
“一起走。还翻那个墙?还是走正门?”
“又不是贼,为什么老要翻墙啊——”
崔钰话没说完,已经被梁弋周扣过后脑勺吻了下来,一个绵长又温柔的吻,交缠的呼吸里都是冬风的凉气,呛得崔钰又咳了会儿。
梁弋周把人脸捧在手心,凶巴巴地半开玩笑威胁道:“以后不管大小事,第一时间分享给我!”
崔钰瞪圆眼睛:“梁弋周,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这么凶?”
梁弋周沉默两三秒,低下高贵的头颅,凑上前去再度吻住她,轻咬住她舌尖,唇齿间摩挲推进,最后在稍稍分开的空隙,才黏黏糊糊地把话送过去:“……算我求你。”
……
为什么要回一中,梁弋周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在他记忆中,真正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梁弋周不知道,崔钰顺着操场散步时,踩在新的塑胶跑道上,想起的正是那场多年前的友谊赛。全程五千米,是在她高二放弃后的那个暑假举办的比赛。这场比赛征用了一中的标准跑道。
崔钰也报名了。瞒着所有人,偷偷地报了。一中所有学生都放假了,没人来顶着太阳看这场冠军奖金只有八百块的不重要的比赛。
她手术后复建了很久,也早都可以慢跑个一两公里了。想追求速度不可能,但至少能跑了。崔钰就想试一试,她根本没有肖想什么名次,只是想着能完赛就行。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前一晚太紧张,她几乎一夜没睡,到了早上还开始低烧,上跑道时,已经有点晕眩了。
所有参赛选手,一个一个地超过了她,前三名把她套圈了,第一名甚至套了不止一圈。
这放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她那时候也没想别的,只想着两个字:完成。
观众席本来人就不多,后来随着比赛选手减少,变得更少,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还在跑,和想看看她到底还能跑多远的观众们。
最后三圈很难,她感觉腿和膝盖问题不大,但是呼吸已经不受控制。无论怎么用腹式呼吸调整,都无法获得原来的平静气息。
天气又逐渐升到了三十度,崔钰咽口水的时候,有种在吞铁锈味血沫的错觉,呼吸也干燥起来,像拉风箱一样。每迈开一步,只剩折磨。
陪伴了她这么多年的事,要以放弃结束了吗?
崔钰什么都看不清,只想着不要。
在还剩不到两圈的时候,有人突然从观众席上跳了下去,身姿迅疾,穿过跑道内嵌的绿茵场,像一道闪电一样,冲到了草坪内线旁,来到她身边。
“还剩七百五十米。崔钰,跟着我的节奏。”
梁弋周说。
他的声音坚决而平静。不属于鼓励,也不属于安慰,没有起伏的但非常有用的一句话。
梁弋周像是静静守着火堆燃烧的人,在看到它式微将灭时,冲过来带入一阵劲风,让它重新冲天。
崔钰没有回应,她没有那个力气,但很快调整了更稳定的步频,一步一步跑向终点、穿过终点时,她听不见周围观众席上的欢呼声,所有的声响都隐隐隔着一层什么。
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如擂鼓的心跳声,还有少年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眸,携带着烈阳的温度,一路灼烧进她心底。
——崔钰,你真牛逼。
他说。
那时崔钰刚好抬臂,把额上的汗水擦掉,避免掉到眼睛里。放下手臂,看见的就是迎着朝阳对她说话的梁弋周。
整个天地,所有发生的一切无论好坏,好像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
对她来说,就是那一秒。
为了补语文扫过的书也终于有了用处,如果未来,她想回忆,那一刻到底是怎样一刻?
——天地间充斥着生的豪情,风里梦里全是不屈的欲望史铁生。
说来也巧,他们这次来又一起坐了很长的火车,以前一起逃课时也坐过的,在一场急雨过后,看见金色流光漫天遍野。崔钰靠在车厢连接处,从半圆的小窗往外头的田野上张望,还是跟小时候很像。
三十岁的梁弋周站在她身后,也跟着眺向远方,偶尔垂眸,含着笑意看一眼她。
十余年了。
他们好像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共享日出日落,霓虹与暴雨。
所有的苦痛都随着荒野的风被留在身后。
记忆正变成梦中梦,风里风。
因为良宵月,正当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