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黄海边,一溜深灰色的方方正正泥滩地,沿着海岸规则铺开。
淮河口千万年的泥沙冲积,导致这一带的近海非常平缓,水深极浅。很多地方哪怕往海中深入十里远,水深都不满一丈——
而如果是在长江口以南的东海,都不用往大海深处走几十丈,深度就能直接没顶淹死人了。
淮河口如此优越的平缓海床地形,让“向大海要土地”变得极为轻松。
刘备此时此刻看到的这一长溜泥滩,在短短一个月之前,都还在海底下呢。
现在却被诸葛瑾新堆的一条简陋的泥土堤、围成了陆地。看起来就很有开“地图编辑器”的豪迈感。
这些地块的海拔高度,在每天海水涨潮到最高点时,普遍只有负的三到五尺。而退潮的时候,却能确保略微高于海平面。
刘备看了一圈,只是觉得有一种征服自然的爽感,但他只是来看热闹的,也完全看不懂这些试验盐田要如何运作,只好虚心请教:
“这些泥田怎么就能晒出盐了?难道还要跟煮盐一样,把海水一桶桶挑到这些空场上,靠日头一天天晒?就是把烧柴煮沸变成日晒,其他都跟旧法一样?”
诸葛瑾都已经准备好回答一些相对高深的化学原理问题了,没想到刘备压根问不出那样的问题,只问了点最小白的基本功。
这着实让诸葛瑾的表现欲稍稍受到了压制,但他还是熟极而流地飞快回答:
“怎么可能用人力挑——涨潮的时候,把外面那道土堤稍稍挖开一个小口子,任由海潮灌进来啊,涨到最高点后就重新堵上,退潮了就慢慢晒。
目前的技术,不下雨的日子连续暴晒四天,可以出一批浓缩的海卤水。再把浓卤拿回去,用原本的淋卤法或者别的手艺除去苦味杂质。”
回答完之后,诸葛瑾才意识到:自己对天然潮汐的利用,其实也已经远远超过古人了。
只是他觉得这太理所当然,所以都没意识到这是一种进步。就好比他三年前用潮汐捕捉洄游海鱼,在他看来那思路完全是小学生都知道,都不用解释,但古人就是不知道。
刘备:“那下雨了怎么办?”
诸葛瑾:“雨季就停工,如果已经晒了几天,估计要下雨了,那就只能提前收卤,还没晒完的部分,靠旧法熬煮补完。
反正现在还在试验,也没指望立刻改造彻底。盐田的建设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只能每年农闲季节,抽调徭役施工那么两個月。
所以未来数年,都会晒、煮并用,不可能一步到位的。很多问题,有的是时间在慢慢扩产中调整。只要把问题分析明白,粗晒、淋卤粗滤、最终出盐,每个环节拆分开来一个点一个点攻克,迟早都能解决的。”
诸葛瑾很擅长把系统工程和复杂问题拆分成一个个小难点解决。他也知道要一步到位把煮盐法改成晒盐法,那是难如登天的,不能指望光靠理论知识、闭门造车直接复制现代技术。
他虽说是个高中金牌讲师,数理化课本知识都懂,但跟工程实践还是有差距的。
所以把大问题拆成一堆小问题,解决一个是一个,优化一点算一点,才是最务实可行的态度。
就算暂时无法做到完全靠日晒出盐,那就先用日晒晒掉其中一大半的水分,这也是一个巨大进步了。
毕竟普通海水才百分之三的含盐量,距离饱和溶液还差十几倍的溶解度呢。初晒后浓缩到两成或者哪怕只有一成,也能节约原本能耗或者说用柴量的七八成。
至于这个时代普通盐工就已经掌握的淋卤法除杂,诸葛瑾虽然能再稍稍加以改良,但提升空间不大——他只是比古人更懂淋卤除杂背后的化学原理罢了。
他知道如今的盐工一般用草木灰淋卤除杂,而草木灰主要成分是碳酸钾。把碳酸钾加到浓卤中,钙镁离子等苦味成分,就变成碳酸钙碳酸镁沉淀,可以过滤掉,也就把海水中主要的钙镁盐杂质除掉了。
这种办法造出来的盐,钾含量会比正常海水直接熬干更高,虽说氯化钾并没有毒副作用,但如果给缺乏运动量的现代人吃,很容易得高血钾症的,尤其是那些有三高富贵病的人。
好在汉末普罗大众都是体力劳动者,每天出汗多,钾代谢率高,没什么机会得高血压。
所以只要用两套除杂技术、生产出低成本高钾和高成本低钾两种盐,让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各自选适合自己的盐就行了。
刘备听诸葛瑾把几个主要技术矛盾和解决方案娓娓道来,并没有好高骛远,他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能够把大问题变成一个个小目标,每改一点都能直接带来效率提升、人力和燃料的节约,这就非常好。
“看来这晒盐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就是该这样靠工匠、百姓自发日拱一卒的慢慢改,才改得扎实、稳健。等秋收完成后,今年就先沿着海岸围上一千顷潮坝盐田试试水。到时候再问问工匠们可有什么不便之处,自然能集思广益。”
视察完之后,刘备又让人分别包了几包高钾盐和低钾盐,准备试试味道是否能吃出差异来。
刘备也确实没等多久,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就立竿见影地发现:那种用昂贵的、非淋卤法除杂的盐,烧出来的菜几乎吃不出苦味,也更接近昂贵的岩盐的口味。
……
视察海西县的风车磨面产业和晒盐业,只是这次秋收视察的一个小插曲。
刘备在海西稍稍多停留了两日,随后就继续逆淮而上,经淮阴、盱眙,一路迂回前往合肥。
船队从九月初八,走走停停,抵达合肥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为期半个多月的水稻秋收,也基本完成了。
每到一县,诸葛亮都亲自视察稻田收成,然后验看屯田官的账目,分析数据,给各县屯田官总结今年做得还不够的地方,明年该如何加强技术改良。
总的来说,今年的插秧水稻还算是丰收的,平均至少有正常单季稻七成的收获。两个郡累计推广了上两三千万汉亩的良田(汉亩比现代亩大约要乘以0.3),多收获的稻米,达到了数百万石。
当然绝大部分的增收都是百姓的,跟官府无关。尤其淮南两郡有二三十万从淮北原袁术地盘逃过来的流民,这些人过来的时候,连种子粮和青黄不接时的口粮,都要官府帮着统筹借贷,才能活下去。
好不容易有了第一个丰收年,自然要多储蓄一些存粮备荒。
那数百万石增收中,能被官府征收上来的额外田赋,只有几十万石(还贷的不算),大约够十万大军打小半年仗的。
刘备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自从把地盘扩大到七个郡之后,刘备阵营的人口和部队规模也再次膨胀了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