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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您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神津真司直直地盯着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本就墨色浓稠的眸子此刻更是黑得吓人,他的唇角仍旧勾着抹标准的弧度。

“但是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

“妄图以血肉之躯抵抗时间的洪流,异想天开地想依靠实验室的研究将生命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尝到一丁点儿甜头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从苍老到年轻再到今日的苍老……”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年轻人细致地擦拭着手中的餐刀,轻笑一声:“您不觉得自己该休息了吗?”

“休息?”老人只是冷笑:“想踩着我上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没有我的授意,你以为单凭一个琴酒就能帮你坐稳那个位置吗?你不过是继承了我的血脉, 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资本, 给我安安分分地做好你的继承人, 你、呃——”

飞溅的鲜血、错愕的神色、扭曲的面庞,异变猝不及防地发生,无人料到那个笑容和煦的青年会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暴起, 闪着银光的餐刀轻而易举地刺破老旧的皮囊,随着刀刃再次离开人体, 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老人捂着脖颈, 两眼外凸, 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 但是只有成股的鲜血从嘴里涌出,喉咙发出咯哧咯哧的声音。

刚刚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刀刃被染上猩红血色,血液顺着手指、手臂的方向一路蔓延至手肘,又淋淋沥沥地砸在地面, 青年浑然不觉森冷地笑起来:“真遗憾,我指的休息可不是退休啊。”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成为下一个你?——关于这个问题, 三年前我不就已经给过你答案了吗?”

那是刀刃割碎喉咙又直嵌骨缝的声音。

“你以为只有你会做局?”

“你最好对你的行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随手甩了甩粘稠的血,自顾自地继续低声念叨着:“真是令人怀念啊……”

这个疯子。

说到底,那家伙毫无征兆地做出这种事,任谁都难以想象。

“你以为我一点都察觉不到那场自杀背后的真相?”

他轻声说:“一路顺风。”

“你以为我看不出当年那场因公殉职里存在的疑点吗?”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破门而入的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举着枪,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混乱的场面,手指流畅地再次扣动扳机,另一个正举枪瞄准餐桌旁的青年的黑衣侍者也应声倒地。

琴酒暗骂了一声。

同时也是9mm手.枪弹穿透肉.体的声音。

于是在某一次任务结束后,他理所当然地向黑泽阵发出了搭档邀请。

当血色铺满地面,充满金属的冰冷感的长廊唯有两个人还站立着,琴酒嫌恶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

或许是因为从理性角度来看,黑泽阵的才能远胜于上野自由,实力强劲的搭档对任务的完成程度更有益;也可能是因为黑泽阵是一个纯粹地沉浸在黑暗中的人,执行起那些见不得人的任务时,出于一些根本没什么必要的小心思,他本能地更倾向于将残忍冷酷的一面暴露在黑泽阵面前。

神津真司的笑容消弭,指腹轻轻压在扳机上,枪管穿过银色的发丝,不偏不倚地抵在身前那人的后颈。

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姿态和语气都相当自然,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被拒绝,黑泽阵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去拒绝这项提议。

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神津真司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还未能从刚刚的阴鸷中走出,沾着血的发丝黏在他的脸颊,他的唇角勾了勾,转头道:

“黑泽,来得正是时候。”

明明已经没有敌人,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却抵在他了的后颈,琴酒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几个字一字一顿地从他的牙关挤出来:“飞—鸟—响——!”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气毫无波澜,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你以为我真的会看不出上野自由身上的问题?”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久了。”

神津真司庆幸琴酒愿意站在他这一方,毕竟没有琴酒的及时到来,他现在可能已经与那位外公一起并排躺在地上,也有可能已经在刚刚的包围中被子弹打成筛子——虽然琴酒真正想站在的其实是下一任boss那一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倒在地的人, 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有人站在刚刚恢复意识的他面前,高高在上地对他进行审判,又以施舍般地姿态命令他做出选择,此刻一切反转,他终于成了进行审判的那个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匍匐在脚下的那具身体,眸子里快速滑过一抹难以分辨的情绪,像是火山爆发前的平息,他冲向门口,当机立断道:“走!”

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为此感到无奈和好笑,并认真地分析过这种情况出现的各类影响因素:在执行组织派发的任务时,比起来自公安的同伴上野自由,他更愿意对组织成员黑泽阵发出邀请。

很遗憾,那个人刚刚背对着他,却忘了设防。

“你还没说呢,否则什么?”神津真司畅快地笑起来:“我亲爱的搭档。”

神津真司一个后旋踢踢飞近身的侍者,随手用桌布擦了擦餐刀上的血迹,手腕横扫间,又一人扑通倒地,身体痉挛抽搐了几下,再也没了声息。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猜到这次的见面会是一场带着锋芒的宣战,却没想到那家伙会直取现任boss的项上人头,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唯一的继承人,后续也很难坐稳boss的位置。

金发青年的脸上染着血渍,表情冷漠又疯狂,手臂随着落下的声音高高扬起,身后是已经瞄准他的心脏的枪口以及飞扑围堵而来的黑衣侍者,他没有理会周遭,任由自己的所有致命点暴露于空气中,在一双浑浊、震惊又恐惧的眼睛的注视下,裹挟着血色的锐利的银光划破长空——

*

上一次像这样和黑泽阵一起把后背交给对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明明是危机时刻,源源不断的敌人不要命似的围堵过来,神津真司却不自觉地开始计算起时间,是三年零两个月前还是三年零四个月前?又或者是更久?

神津真司确信黑泽阵是愿意时不时地将后背托付给飞鸟响的,但是“琴酒”究竟能对“神津真司”信任几分,这还有待考证。

其实黑泽阵抑或是琴酒的想法都是次要的,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他本人的想法如何——无论是昔日的黑泽阵还是今日的琴酒,对他来说都只该是个罪犯。

琴酒的眉头紧锁,不知道第几次将一个黑衣人踩在脚下,声音带上毫不掩饰的烦躁:“看看你干的好事!”

*

刚刚开始做飞鸟响的神津真司在组织里有两个熟人,一位是晚他一步进入组织的卧底搜查官上野自由,另一位则是他在组织中结识的底层成员黑泽阵。

“我们上次这样并肩作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那个金发青年的耳朵里仿佛听不到其他的话,身上的动作没停,从地上捞起一把手.枪瞄准冲到面前的黑衣人,扣动扳机时才发现里面竟然已经没有了子弹,他干脆改为握住枪管,用枪柄猛地击向对手的太阳穴,那人应声倒地,痉挛了几下,彻底失去声息。

总之,在某些时刻,他是愿意将后背短暂地交给黑泽阵的,他一直相信黑泽阵也是如此想。

噗呲——

他们注定立场不同,今天的这场混战只有一方能够取得胜利,既然还有敌人站立着,那又怎么配称之为胜利?

“黑泽。”神津真司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缓缓加深指尖压在扳机上的重量,声音不自觉地跟着压低了几分:“下辈子要是还有机会的话,我们做一回真正的搭档吧。”

砰——

下一瞬,在这个拥挤又空旷的走廊里响起的却不是枪声,头骨与不知组成的合金地板猛地撞在一起,金发青年的喉咙里喷出一口鲜血。

神津真司的眼前陷入一片昏黑,缓了几秒钟才终于找回模糊的视线。

“就凭你那个报废了的左手也想杀我?!!”琴酒气极反笑,抓着那头金发将人从地上半提起来,咬牙切齿道:“就凭你……真不愧是你……”

神津真司用力咬了下舌尖,用痛感勉强刺激精神的集中。

粘稠的血液糊了他一脸,痛觉神经失去控制,他分不清那些妨碍视线的血究竟是刚刚那群黑衣人流到地上的还是自己的,但是透过一层血色,他看着那张因为愤怒而暴起青筋的脸时,明明是生死攸关的关头,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甜腥味堵住了喉咙,以至于那道笑声已经完全不像是笑声,但那并不影响银发男人的怒火再度升级。

一把熟悉的、几分钟前还被他握在手里抵在银发男人的后颈的枪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太阳穴,神津真司已经感受不到什么触觉,他没有眨眼。

以扭曲的形状垂在身侧的左臂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他想,在他做调酒师的那几年里,黑泽阵一定学会了些骨骼相关的技巧,所以才能这么精巧利落地让他的关节错位。

就像黑泽阵刚刚说的那样,凭那只报废的左手竟然也想打败他?

左肩遭受的重创让他在那场背叛之后不得不改换右手为惯用手,明明早就已经能够熟练使用右手,但一想到下一个要面对的敌人就是当年的那个银发青年,他却仿佛刻进本能一般地下意识地用左手握住了枪柄。

或许是因为曾经他们无数次在训练场里以左手对决,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没有专门训练过的右手敌不过这位老对手,总之,连久抬都难以维持的、生了锈的左臂会让他惨烈落败也不足为奇。

当输已经成为一种必然,那落败就变得不再值得遗憾。

沾了血的食指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它的主人却没能如预想般地看到红白迸溅的场景,琴酒不由一愣,夹杂着怒火和森寒的绿瞳里浮现出几分错愕。

他又连续扣动了几次扳机,依然只有弹夹旋转的空腔音。

他的面色顷刻间僵硬起来,攥紧那把手.枪,指骨和关节在强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攃声。

他松开抓着那头金发的手指,已经失去意识的青年的身体绵软地倒在满地的血泊里,他看着那个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猛地将那把没有子弹的枪砸向墙壁。

充满血腥味的走廊里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墙壁上的灯瞬间切换为闪烁的红灯,琴酒惊疑地抬起头,将所有思绪抛之脑后,起身冲向埋藏在三年前的记忆中的出口。

他在余光中看了一眼那个已经与红色融为一体的金发青年,脚步稍顿,再次加快了脚步。

*

滴答滴答。

身体上源源不断的的疼痛没有影响他精神上的松弛,神津真司的意识缓慢回笼,他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是雨声。

他右手的手指动了动,有些扎手,失血似乎影响了他大脑的运转,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躺在草地上。

他睁开被血粘住的眼皮,这是一个极度陌生的环境,周遭已经沦为一片废墟,鼻尖还能嗅到硝烟味,彰显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毁灭瞬间。

神津真司努力去调动大脑中的齿轮转动,试图回忆起陷入黑暗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最终只想起了一阵极其刺耳的警报声,他干脆不再去想。

他已经很累了。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额头潺潺流淌下来,可能是血水,可能是雨水,也可能二者皆有,神津真司没有强迫自己继续睁开眼睛,只是微敛着眸子,静静地聆听雨声。

他知道在自己失去意识后琴酒一定还做了什么,就像他知道那把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今日的这场混战没有胜利者,却不止有一个输家。

草木新生以及泥土潮湿的气息在周身萦绕,掩盖了硝烟与血腥味,昏昏沉沉间,他毫无征兆地想起了一个带着浓重酒味的夜晚。

在酒精的刺激下记忆冲破重重屏障,他看着那个写满警惕的身影,其实有更多的话想要宣之于口,但纵使拼尽全力,最终也只勉强说出了那句简短的“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这几个字他不止一次对别人说,今天终于轮到要将这句话送给自己了。

墨色的、涣散的眼珠在半敛着的眼皮下缓慢地滚动,转向已经失去知觉的左臂,沿着臂弯的弧度,他看到了一块手表。

表盘不知何时碎裂,秒针停止转动,已经无法再辨认时间。

视线中的那只表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知道模糊的其实是他的意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断洒在身上,身下是正在努力抽芽的草地。

体温在快速流失,与此一同流失的还有他的生命。

从察觉到父亲的因公殉职另有蹊跷、母亲的自杀隐含深意起,他从未停止过追寻真相的脚步,去读警校,去做公安,去成为卧底,再到将计就计,他将自己的一切都抵押作筹码,为了完成今天的这个局中之局。

他的目标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要向一个人复仇罢了。

可以停下了。

神津真司有些恍然地想,这里就是我的终点。

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神津真司———!!”

冲破雨幕的声音让他的睫毛蓦然颤了颤,他掀起眼皮,有一个足够熟悉但无论怎样想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正狂奔着靠近,明明视线前已经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水雾,他却仿佛能够看清那个人在踉跄一步时鞋底边缘激起的水。

他有些发怔,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延长,积蓄在眼窝的混杂了血丝的雨水不堪重负地沿着鼻梁、脸颊俶尔滑落。

怎么会是他。

【“你曾经听过一句话吗?一旦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你只需要记住,自这场初雪开始,我选择帮助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对你抱有一种模糊的好感,而这种模糊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凝为实质。”】

【“很遗憾,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昏暗的小巷,无法印证的的猜想,紧张焦灼的等待,在阴影中难以看清的表情,逐渐回响起的笑声。

从在那家咖啡厅的包厢里见面开始,从那个人在仅有他们两人在场时一反常态地表现出对他的爱意和占有欲开始,诸伏景光清楚那个人是在演戏,但他无法确认那份“剧本”是否存在,于是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一步步试探真假。

【“你是喜欢我吗?”】

【“很难想象吗?”】

只要没有得到一个真真正正的绝对的答案,他就无法确认自己的猜想,于是在那个小巷里,他第二次问出了相似的问题。

【“你真的喜欢我吗?”】

【“很遗憾,是真的。”】

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才是假的,诸伏景光想。

无法否认,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忽然就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恢复记忆的神津真司并不是他们的敌人,又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随即他又陷入了另一份焦灼与不安。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那场戏演了下去,那个无月的夜晚的最后,有着蓝色虹膜的黑发青年静静站着,看着那张布满笑意的脸庞时他想了很多,有关神津真司的过去,有关那段血缘关系,有关boss布下的局,更有关神津真司正在上演的不为人知、不明目的的局中局。

【“只有雪足够大,才能掩盖谎言。”】

神津真司为自己编写的剧本究竟是什么?不惜说出一个又一个谎言,不惜将自己的正义踩在脚下,不惜以血脉乃至于灵魂作为筹码也要去完成的剧本,究竟是为了一个怎样的结局?

他以为他的脑海会持续性地被无数个问题塞满,比如那家伙是不是疯了?比如那家伙究竟还要做些什么?比如自己该说些什么?比如自己能做些什么?再比如衡量起直接把人绑回去从长计议的可能性。

但是在转身踏出巷口的那一刻,诸伏景光心中的所有犹疑和不解顷刻之间一并被另一句话取代:

——只有我懂他的正义。

诸伏景光跪坐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硝烟味,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尽量低地俯下`身,努力去听躺在草地上的闭着眼睛的金发青年的心跳声。

那道微弱的、轻缓的声音让他紧绷的神经短暂地松弛了一瞬,但他的心很快再次沉了下来,大雨都没能冲刷干净的鲜血混杂着雨水扩散开,他无法判断出准确的出血量,却也清楚这早已经远超常人所能承受的失血程度。

他不敢轻易挪动那人,向增援确认过位置和方向后,他匆忙脱下外套举在双眼紧闭的金发青年的头顶,试图为其遮挡这场仿佛没有止境的雨,纵使内心焦躁不安,纵使还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强迫自己尽量放缓声线安慰道:

“救援队很快就到,你再坚持一会儿,把眼睛睁开,是我,能听到吗?你先把眼睛睁开,你——”

“雨……”

“什么?”诸伏景光把耳朵凑到那人脸侧,或许是因为风声和雨声的笼罩,又或许是焦急的心情,他不受控制地提高了音量:“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雨哗哗下着,雨声依旧,嘈杂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间的流逝仿佛被无限延长,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秒钟,诸伏景光的耳膜捕捉到了一道微不可闻的喃喃声:

“雨停了啊……”

跪坐在雨幕中的黑发青年愣住,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滑入湿透了的袖管,世间的喧嚣仿佛在一瞬之间被隔绝出这件外套架构出的晴天。

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在越来越大的雨水的冲刷下,一块早已岌岌可危的碎片从布满裂纹的表盘上悄然掉落,露出掩藏于其中的微型定位芯片的一角。

*

如果让神津真司去评价自己,他大概会说自己是一个不纯粹的人。

习惯去想很多事,早已不局限于做一步想三步,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是个心思深沉的家伙。

那么,布一个局都需要做些什么?

让自己置于高地,以俯视视角去纵观全局,但又要让自己置身其中——他既是下棋的人,也是一枚棋子。

为了这个局中局他做了无数种预判,去预估和猜测每一个决策背后隐藏着的风险,又提前对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风险做好相应的应对措施。

而苏格兰威士忌是他局中唯一的变数,是他未曾去琢磨看透的局外人,却同时也是破局人。

考取警校,加入公安,成为卧底,进入组织,获取信任,面见首领,为血脉和仇恨做一个了断。

他的计划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条路上也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不是苏格兰威士忌的出现,他或许还要再过很久很久才能恢复记忆,才能将计划继续推进下去。

自父母相继过世后,神津真司会习惯性地去思考很多事情,但是他从未料到被物归原主的手表里会多了点东西。

比如,一枚微型定位芯片。

他天生是个乐衷于向前看的人,但是这种向前看在察觉到父母死因中暗藏的玄机后变得片面和偏执,他从坚定地向前看变成了不再考虑背后。

于是他考虑过很多东西,除了退路。

对他来说,死亡不是终点,失败和退却才是。

他从未为自己留过任何退路,但是有人悄无声息地为他铺了一条退路。

神津真司躺在病床上,随着呼吸,细小的水雾附着在氧气面罩的内|壁,病房内各类医疗器械的滴滴声不绝于耳,他微微侧过头,去看趴在床边浅眠的黑发青年。

他想,世上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人?黑白分明得可怕,让灵魂都忍不住为之轻颤。

虽然他已经将动作放到最轻,却还是惊醒了身旁的人。

“你醒了啊。”那个人抬起头说。

神津真司没有做出什么回应,却也没有挪开视线,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那双仿佛闪着细碎光芒的蓝色眸子。

他已经看过很多次那双眸子,从他于病房里苏醒的那天起,那双眸子带来的宁静陪伴着他走过了很多段不分昼夜的时光。

他没问过那个人是出于什么原因在那只表里装上定位芯片,没问过那个人为什么要总是跑到这里来却什么都不说,也没问过对视时那人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事实上,自恢复意识以来,他还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计划完成后的空虚感和割裂感席卷而来,他的心情并不欢愉,也不沉重,只余下了一片荒凉。

他已经不再是他,时间会改变更多东西,不止是外貌、年龄和阅历,还有使命、信念、底线、立场、原则……神津真司还从未想过,如果他活下来,又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生活。

他看着那双蓝眸,有些恍惚地想,原来还可以有未来。

神津真司沉默了许久,久到时间的流速变得模糊,久到看不到的天边泛起鱼白肚,久到病房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缕缕的晨光,久到诸伏景光以为今天也会如同过去的三十三天一般是个无言的日子,久到他一如既往地起身准备去找医生询问那人的病况时,他才终于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嗯。”

诸伏景光动作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慢半拍地转过身,再次与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对上视线。

他过去总是觉得那双墨色浓稠的眸子太诡谲神秘,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飘渺感曾经无数次让他想要别开视线,但不知从哪一刻起,他忽然开始觉得那双眸子变得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时至今日,仍然有一些东西是捉摸不透的,神津真司藏着的秘密,谎言背后的真相,以及,总是不受控制地来到这个病房的脚步。

神津真司嘴唇微微动了动,氧气面罩的内|壁蒙上一层浅浅的白雾又快速消弭,他说:

“醒了。”

番外1 湿土(一)

“谁是诸伏?这里有人叫诸伏吗?总之外面有人找!”

被吵醒的白井直纪的眼底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努力把自己从一堆文件和资料里挖出来,许久都没听到有回应声或者脚步声,她猜那位先生大概恰巧不在办公室,于是伸了个懒腰,起身去会议室敲了敲门:“诸伏先生,你在吗?”

“诸伏君在不在啊?有人找你!”办公室外又传来一道催促声。

“嗨嗨嗨这就来了这就来……”白井直纪回头应了一声,干脆推开会议室的门探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里面竟然没有人,她拍了拍脸颊找回清醒,转身走向办公室门口:“来了来了来了……”

为了解决一个重要案件,整个警备企划课已经连续加班了三天,办公室内充斥着咖啡的香气,但对几乎被速溶咖啡腌入味儿的公安们来说,咖啡.因已经很难再对他们起什么效果。

白井直纪揉着头发分神想,这个时间会究竟会是谁找上门来,毕竟那位诸伏先生名义上的所属部门还挂在警视厅公安部,鲜少有人知道其实他早在两年前就借调到了警察厅。

她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出门,恍惚间觉得自己是飘出去的,推开门的下一秒,她猝不及防地跟迎面而来的一个身影撞到一起。

“抱歉抱歉!”两个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白井直纪捂着鼻子,直起腰时才发现是个熟人:“是风见啊,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匆忙?”

“抱歉,白井前辈!”风见裕也把撞歪的眼镜扶正,神色莫名有些发僵,他诡异地停顿了几秒,仿佛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这个吧……”

那实打实的一撞让白井直纪彻底清醒过来,看着向来认真严肃的后辈迟疑的模样,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禁皱起眉:“那个案子又出问题了?”

“不不不,案子那边没有任何问题,局面跟诸伏先生预料得一模一样,进展很顺利。”

“那就好。”白井直纪松了口气:“再让我熬三个通宵的话,我很有可能会猝死。”

刚刚出现的某个名字让她不由轻拍了下额头,后知后觉想起原本的目的,改口问道:“对了,刚刚有人找诸伏先生,不过他不在办公室也不在会议室,你有看到他吗?”

“其实我刚刚想说的就是这件事。”风见裕也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憋出来一句:“你来大厅看一下就懂了。”

白井直纪:??

两分钟后,白井直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表情逐渐空白。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位后辈的脸上会挂着一副如此诡异的表情了。

“……活的,近距离。”她一本正经地隔着虚空比划计算了一下,压低声音兴奋道:“不到三米!”

风见裕也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刚刚在大厅看到他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找人问了才知道,说是来找诸伏先生的。”

“原来如此。”

白井直纪的目光兜兜转转,最终锁定在了摆在那人手旁的袋子上,她眯起眼睛,碰了碰带来情报的后辈,问道:“那是什么……就是那个袋子?”

风见裕也摇了摇头:“这个就不清楚了。”

特殊武器?重要证物?危险物品?……不计其数的名词从她的脑海中闪过,最终却化为了一张笑容温和的脸。

下一秒,白井直纪突然意识到自己眼前会浮现那张脸的真正原因是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对上了视线,坐在不远处的青年友好地挥了挥手,她只觉得大脑中的齿轮突然卡住了,迅速把从墙角探出的头缩了回去。

做完这个动作她又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这未免显得自己行为太过古怪了,八成会给对方留下一些奇怪的印象。

但毕竟是那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也算正常,想到这里,她忽然镇定下来。

前卧底搜查官神津真司——在对某大型跨国犯罪组织的瓦解中做出了绝对性的贡献,他一手造就了那场暗流涌动的裂解中的转折点,毫无征兆,毫无破绽,毫无接应,毫无增援,精心谋划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在事发前一刻,他在组织和公安双方中的形象都高度统一,是已经选择沉浸于黑暗中的首领继承人,毫无疑问的犯罪头子预备役。

两年前的某天,她接到一则突发通知,要求她以最快的速度调动长野县的公安警力赶往长野县的某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位置,在与长野县公安联络过后,她也立刻动身前往长野县。

在路上,她依照以往的经验做了诸多猜测,长野那边后续递来的有关爆炸的情报也加深了她的猜想,幸而那天下了场大雨,爆炸引起的火灾没有过大蔓延。

其实那时她自认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公安警察了,在众多同僚口中也往往会被敬称为前辈,经手的案件数不胜数,但她至今仍然能清晰地记得自己赶到目的地时的那个画面。

乌云密布,天色昏沉,四周是一片焦土,瓢泼的雨幕下,浑身湿透的黑发男人举着件分辨不清原本颜色的深色外套,在外套的下方,静静地躺着一个毫无声息的人影。

那是个被剥夺了色彩的傍晚,但是她的眼睛捕捉到了一抹金色,像是一轮即将陷入深渊的落日,明明已经蒙上一层暗影,也仍旧夺目却难以令人直视。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那件单薄的外套下就是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里只存在着两人。

眼前的场景过于震撼,以至于她甚至没能第一时间作出部署,脚步被鞋底的泥泞死死困在原地,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从地底探出来,紧紧抓住了她的小腿,将她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前辈?白井前辈?……白井前辈!!”

身旁响起的声音将白井直纪从记忆中唤醒,她猛地回过神:“嗯?怎么了?”

“我想了想,还是该去打个招呼。”风见裕也问:“你要一起过去吗?”

“也对,你们是同期来着。”白井直纪话音稍顿,继续说道:“你去吧,我就算了,我再去找找诸伏先生吧。”

风见裕也点了点头,做了个深呼吸稍作平复,这才转身从转角后走出去,目标明确地直奔坐在大厅里等候的金发男人。

他站定脚步,看着面前坐着的人,正犹豫该如何措辞开口,突然听到那人说道:“风见?”

第一声还带着点儿犹豫,但是第二声便已经变成笃定,那人利落地站起来,语气透着轻快:“好久不见啊,风见。”

风见裕也绷着的脸流露出几分诧异,顺应青年的动作同他握了握手,像是被感染了一般,他也不由跟着笑起来:“你还记得我啊,神津君。”

神津真司摆了摆手,笑道:“别开玩笑了,我们可是同期啊,怎么会不记得。”

风见裕也听到这句话时竟然有些感慨,当年的那位压倒性的第一名像是一座大山一般难以逾越,给人的感觉也像是一座苍翠的山,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难以接近。

他当年曾不止一次惊讶于自己竟然会那样想,毕竟他记忆中二十二岁的神津真司明明并不孤僻也绝不高冷,事实上,那人待人处事温和有礼,从入学起便广受欢迎、人缘极好,在考试前一晚,同期们在走廊排着队只为同那位门门课程都出彩得过分的第一名握个手的盛况至今仍旧为人称道。

警校时期绝对是令每一个警校毕业生难以忘怀的日子,漫天飞舞的樱里封存着无数美好的回忆,他们就着往事寒暄了几句,氛围轻松愉快。

风见裕也说着说着笑容突然停滞了一瞬,他看着那张神情温和的面庞,一时间有些微愣。

这才是神津真司吗?他想。

与昔日那个游离在人群外的青年不同,今天同他坐在一起闲聊的男人身上不再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此刻展现出的这份轻松是真实的,而非背负着某样难以承受的东西却仍旧要装作一副轻松模样。

他知道这位同龄人比他经历了更多更复杂和艰难的事情,有些他接触处理过,有些他曾有所耳闻或猜测,有些他不得而知。

“神津君今天怎么会到这里来?”风见裕也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却立刻暗道不好,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神津真司曾经也是公安警察,他这种问法,多少有些冒犯。

神津真司本人倒是不觉得那句话里有什么问题,他看了眼摆在手旁的袋子,眉梢弯了弯:“找人。”

见对方没有因自己的话多想或感到不快,风见裕也松了口气,随即注意力又被“找人”这个字眼吸引。

他看着那位耀眼程度比起六七年前时也不逞多让的同期脸上的笑容,有些被晃到眼睛,他别开视线,目光兜兜转转落到了那个神秘的袋子上面。

风见裕也知道,在神津真司与那位诸伏先生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

神津真司和那位诸伏先生之间存在某些特殊的关系,白井直纪一直都清楚这件事。

并非是出于女性的第六感,或者说是绝对不仅是出于第六感,两年前的诸多时刻,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诸伏先生对神津真司的态度中的微妙。

那种微妙的情感的存在无法动摇正义与理智,但是谈起有关神津真司的事情时,诸伏先生总是会语出惊人地提出一些与旁人截然不同的见解。

后来再想起事发前诸伏先生那些听起来有些疯狂的想法和猜测时,时过境迁,曾经的不解和质疑已经全数沦为惊叹,在某一瞬间,她的心底甚至生出过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感。

当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一同聚集在会议室里,他们复盘细数这场世人鲜少有人知晓的战争中的每一个重要节点,进行到长野事件时,即使早已知晓其中部分内情,白井直纪坐在座位里,却还是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随着思绪的变化,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前排的某个空位上,她知道那里是为谁预留的位置,即使对方婉拒了出席这场会议的邀请。

而在那个空位旁边,静静地坐着一个脊背笔挺的黑发青年。

白井直纪一边回忆着一边走进电梯,准备上楼回办公室看一看诸伏先生是否回来了。

十分幸运,在她走出电梯后,路过虚掩着门的资料室时,她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正在寻找的那个人的身影。

“诸伏先生!”她礼貌地敲了敲资料室的门,推门走进去,确定里面的人正是自己在寻找着的,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你了,太好了。”

“早上好。”诸伏景光有些诧异地转过身,语气温和,问道:“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白井直纪毫不拖泥带水,直入主题:“神津君在一楼大厅等你。”

诸伏景光一愣,道了声谢:“谢谢,我这就过去。”

白井直纪看着那个快步离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抬步追了上去。

今天第二次,她站在转角处,远远地、悄然无息地看着大厅的等候区。

她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场仿佛没有止境的大雨,让自己被定身于原地无法靠近的震慑感一如既往,她无法确切形容那种感觉,那两人待在一起时周边仿佛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又或是一道隔绝了一切寂静与喧嚣的结界,将世界分割出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存在的空间。

她突然无法抑制地生出些遗憾来,如果当初神津真司出席了那场代表终结与胜利的会议,那今天该是她第二次看到那两人坐在一起的画面才对。

那个人该与所有付出了努力与牺牲的人一同享受那场胜利带来的鲜与掌声,但是最终留给他的,却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座椅。

“白井?”

白井直纪下意识道:“是!”

她从浓重的思绪中脱离,才发现刚刚自己注视着的两人中的一个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了飘,发现原本坐在大厅里等候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下一秒,她又意识到自己这种飘忽的状态和行为中的不妥,尴尬道:“诸伏先生……”

但是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是问:“要一起上楼吗?”

白井直纪连忙点了点头。

她觉得自己今天不太对劲,可能是那三个通宵熬坏了她的脑子,于是总是频繁地走神和想起些很久以前发生过的旧事。

她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位诸伏先生上楼、走进办公室,一路跟到了一个陌生的工位。

她猛地刹住脚步,但是已经晚了,她同已经坐在座椅里的黑发青年面面相觑,想把一分钟前的自己拉出来打一顿。

她站在那张办公桌旁边,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笑了一声。

“你还没吃早饭吧?”对方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个诡异的氛围。

白井直纪松了口气,在心里感激这位上司的体贴和宽和,诚实地点了点头:“还没。”

“那正好,一起吃吧。”诸伏景光的目光触及对方眼底浓重的黑眼圈,又额外关切了一句:“最近几天加班辛苦了,一会儿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说完,他又转头对着办公室的另一位同僚道:“风见也一起来吧!”

白井直纪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跟着这位上司的脚步进了会议室,视线落在摆在桌面上的那个袋子时。

她记得这个袋子,神津真司在大厅等待时身旁便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袋子,果不其然,那人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将这样东西交给诸伏先生。

特殊武器、重要证物、危险物品……那些名词再度在她的脑海一一浮现。

一样足以让那个人亲自来到公安大楼亲手交接的东西,哪怕吃早餐诸伏先生也要带在身边的东西,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由一紧。

一双手突然出现在那个袋子上,白井直纪眨了眨眼,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秒,她看着被打开的袋子里露出的保温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震惊道:

“这是……等等,这是??”

诸伏景光转头看了一眼那位今天有些过分反常的同僚,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笑着解释了一句:“是南瓜粥,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直到捧着一碗南瓜粥坐在椅子里的时候,白井直纪还是没能回过神。

——竟然是南瓜粥??

——就只是南瓜粥?!

风见裕也注意到身旁那位同僚的心不在焉,有些担忧地问:“白井前辈,你还好吗?”

诸伏景光正将三明治从餐盒里拿出来,听到身后的声音,转身看了一眼:“怎么了?不合口味吗?还是身体不太舒服?”

“这是神津君煮的吗?”诸伏景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白井直纪低头看着碗中黄澄澄的粥,贴在碗壁的指腹还能感受到微烫,她喝了一口南瓜粥,魂不守舍道:“……很好吃,谢谢。”

她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上司的背影,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场会议上的黑发青年的背影以及他身旁那个空荡荡的座椅。

她低下头,垂眸看着那碗粥,忽然陷入了沉默。

刘海遮住了她的神色,端着碗的手指却愈发收紧。

在这个瞬间,白井直纪不受控制地想,她宁愿那个袋子里装着的是特殊武器、重要证物又或是什么危险物品。

但现实中,那里装着的是一个保温盒,里面是微烫的南瓜粥和软硬适中的三明治。

*

吃过上司分享的早饭,白井直纪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她抬头看着镜子里脸上挂着水珠的人,略显茫然的神色逐渐坚定起来。

她把手里的工作一一加速收尾后,在同僚们关切的声音中离开办公室,连续三天的通宵和案件终于尘埃落定让她难得地获得了一个下午的假期,她没有回家,而是驱车前往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址。

她在路边停好车,站在了一家酒吧门口。

看着门上挂着的营业时间的牌子,她的大脑突然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就这样登门究竟会有多么唐突。

还没到营业时间,也没真的见到那个人,她松了口气。

下一秒,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她打了个激灵。

“抱歉,还没到营业时间。”

白井直纪下意识地回身鞠了个躬:“抱歉!打扰了!”

神津真司侧身避开对方的鞠躬,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上前打开店门。

“白井小姐,不介意的话,先进来坐一会儿吧。”

白井直纪直起身,像是没太反应过来,缓慢地眨了眨眼。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还是先进来休息一下吧。”

“您知道我的名字?!!”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另一点上。

“叫我神津就可以,不必用敬称的。”神津真司打开店里的灯和窗户,微笑着答道:“我们今天早上见过,以前听诸伏提起过你们的名字,没认错就好。”

“你随意坐,我去倒杯水。”

白井直纪点了点头,在吧台前选了一个位置规规矩矩地坐好。

很快,一杯微微泛着热气的温水被放在她的面前,白井直纪道了声谢。

神津真司挑了个距离客人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井直纪诧异于对方的直接,但也因此能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她定下心神,做了个深呼吸。

“神津君,我知道自己突然找你问这种问题很冒昧。”白井直纪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没有来参加那场会议呢?”

“因为我已经不是公安了,并不适合出席那类场合。”神津真司转而缓和气氛般地说道:“但是诸伏回来以后有和我讲关于那场会议的事情,我……”

“但是当年什么背叛什么反水的那些事通通都是假的,你是被诬陷的,没有人有资格去审判你又要求你离开,任务结束以后不就该让你回来吗!”

随着话音消散在空气中,双方皆是一愣。

“啊不是……我……”白井直纪慌忙道:“我的语气太差了,请别放在心上,我下意识就……”

神津真司被对方突然激烈起来的情绪惊到,随即他忽然隐约猜到了这位留着一头短发的公安警察的想法,解释道:“和出席那场会议一样,管理官也曾邀请过我去警察厅任职,是我自己拒绝了。”

白井直纪大脑有些发昏,喃喃道:“为什么……回来不好吗?你明明……”

“白井小姐,我明白你的好意,不过其实我并不适合做公安警察。”

“怎么会?!”白井直纪将刚刚未能说完的话说出来:“你明明那么厉害,你从警校时起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你做了这么多,你明明……”

她说到最后一时间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最终坚定道:“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了,神津君!”

金发青年有些诧异,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位客人,半晌,他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当年收到那封邀请函之后,甚至于在扣动扳机的前一秒,我的计划一直是准备就这样牺牲掉他呢?”

他们都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白井直纪一愣,全身的血液一瞬间逆流而上直奔大脑皮层,明明正值春季,她却觉得有些发冷,时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那的那场大雨,她被泥泞缠住脚步,无法挪动分毫。

她想说实际上最终你并没有那么做,但是她没有说,因为她明白这个人告诉她这件事,其实是想表达另一层涵义。

她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诸伏先生他……”

神津真司只是平静地说:“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白井警官,我很感谢你对我的肯定。”他敛了敛眸子,坦然道:“但是我并没有资格胜任这份工作。”

白井直纪想要反驳什么,但是还没开口,对方突然说道:“水凉了,我给你换一杯吧。”

她想说不必,想说更多原本想要说的话,但直到那个金发青年起身离开又带着一杯温热的水回来甚至到她离开那家酒吧时,她都没能再寻到机会提及有关那个话题的任何一个字。

回去的时候她没开车,而是打了辆出租车回家,她倒在床上,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高强度的工作和连续熬夜的后遗症终于找上门来,太阳穴一阵阵地发胀。

沉入睡梦前,她莫名就想起了那碗微烫的南瓜粥。

昏昏沉沉中,她恍然地想:

诸伏先生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呢?

诸伏先生又是如何看待神津真司的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本个番外的标题出处:凉茶曾经推荐给我的一款香薰,很好闻,官方介绍是——

【湿土】雨后树林间潮湿泥土中混杂的树叶气息。

番外2 湿土(二)

他过去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一直没能真正将其问出口,毕竟他与那位诸伏先生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那种程度。

或许是因为他久违地同那位耀眼的同期说上了话,风见裕也下定决心要去探究一下那个曾经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

“诸伏先生。”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风见裕也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你和神津君……”

“嗯?”

在并排站着的那个黑发青年转头看过来的那一刻,风见裕也说出口的突然变成了另一段话:“我那一届的毕业班准备办个同学会,可以麻烦你帮忙问一下神津君愿不愿意参加吗?”

诸伏景光看起来对此喜闻乐见,笑着点了点头:“没问题!”

风见裕也道了声谢,他的思绪还落在自己真正纠结的问题上,但直到两人走出公安大楼又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时,他都没能将那个问题真正问出口。

诸伏景光和神津真司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这是许多知晓一些内情的人的共识。

风见裕也看着那个逐渐融入夜色的背影,他想,那这份所谓的特殊关系又究竟是指什么样的关系?

他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见过的上司。

如果是降谷先生的话,一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

诸伏景光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酒吧,他敢说除了那位老板以外没有人会比他涉足过此处更多,毕竟从这家酒吧还在装修时,他就已经时常造访。

他在自己惯坐的那个位置坐下,拄着下巴向吧台内的调酒师打了声招呼。

神津真司早就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默不作声地倒了杯柠檬水,转身还未开口,对方便抬手默契地将杯子接了过去。

索性这个时间店里也没什么客人,神津真司干脆绕过吧台,同那个黑发青年并排坐在一起。

“难得你下班这么早。”他笑着说。

“最近在忙的那个案子终于结了,大家都放了个假,不过zero找我有些事要谈,就又晚了些。”诸伏景光说着看了一眼手表,“但还是比平常的下班时间早。”

神津真司没问能让一群公安通宵三天忙得焦头烂额的是什么大案子,也没问那人跟好友是谈什么要紧事,只是随口道:“那你今晚要好好休息一下。”

“嗯。”

他们对视了几秒,突然不约而同地噗嗤笑出声。

神津真司十分自然地端起吧台上的那半杯柠檬水喝了一口,又低头看着杯中飘着的柠檬片,“有什么想问的你可以直接问我,我们之间就不必搞什么弯弯绕绕了。”

“白井下午来过?”诸伏景光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点明,随即又解释了一句:“我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她的车停在外面。”

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神津真司微微颔首。

“我可以知道她找你是为了什么吗?”

调酒师先生挑了挑眉,不紧不慢道:“你可以给我一个告诉你的理由,我再酌情考虑要不要回答你。”

诸伏景光耸耸肩,叹了口气:“好吧……”

他接过身旁那人手中捏着的杯子,又将其轻轻放在木质的吧台上,向那个金发青年身侧凑了凑,“因为想知道更多自己男朋友身上发生的事情,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金发青年的唇角勾了勾,看起来心情不错,但开口后却只是不紧不慢道:“恋人之间也要有私人空间的,对吧?”

“……你说得对。”诸伏景光直起脊背,重新端端正正地坐好,也不继续深究下去,转而端起那杯柠檬水,转换话题道:“今晚想吃什么?”

“如果今天换成你下厨的话。”说着,神津真司看了眼手表——那只表即使经过重重修复,也难以掩盖一些曾经破碎的痕迹,但是他还是乐衷于戴这块表,“我不介意提前关门。”

对于这件事,反倒是身为客人的诸伏景光看起来略显迟疑一些,问道:“你开的可是酒吧啊,天刚暗下来就关门,这样没问题吗?”

神津真司站起身,将吧台上那个装过柠檬水的杯子拿去清洗干净,淡定道:“我可是老板啊,什么时候结束营业还是有权利决定的。”

诸伏景光的手指敲了敲吧台,分析道:“客人会流失吧?”

“大概会吧。”神津真司将杯子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又工工整整地摆在柜子里,转身说道:“不过我最重要的那位客人没跑到其他酒吧就好。”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含着笑意的墨色眸子,藏在碎发下的耳朵微微泛红,他的恋人向来是一个很擅长把一些普通的话变成缱绻情话的人,即使早就已经习惯这件事,但每次听到时还是忍不住耳廓发热。

他有些匆忙地站起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好吧,今天晚饭我来做。”

于是酒吧内响起属于另外一人轻快的笑声。

*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化历程的转折点在那一年的夏末。

彼时神津真司还不得不躺在病床上,每天望着天板发呆。

起初他的耳畔只能听到医疗设备滴答滴答的声响,后来随着病情好转,转入普通病房,生活中又增添了蝉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比起那些,还有一些无声却无法消弭的东西在滋生。

偶尔醒来时,他能看到趴在床边浅眠的黑发青年,如果他稍微挪动或者发出任何声响,那个人就会立刻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明朗的蓝眸。

他没问过那人为什么总是跑到他这里待着却又什么都不说,但那双蓝色的眼睛神奇地带来他许久未能享受到的心灵上的平静。

但是这样的生活是会走到尽头的。

磕磕绊绊的治疗终于被主治医生宣布暂且告一段落,在护士小姐的笑容和祝福声中,他笑着感谢每一位医师的照顾,等到所有人离开后,面对空荡荡的病房,却并未感到多少轻松。

为了达成某个目标,他赌上了很多东西,那也打乱了他对前半生的规划。

他有一些轻微的秩序敏[gǎn],计划被打破时会比常人更难以静下心来,还好他的人生已经面目全非、早已远远偏离曾经预计的轨道,倒是更方便他从零开始做规划了。

出院前一晚,他提前整理好了所有物品——虽然统共也不过是几件衣服,便开始与此前聊过几次的房屋中介通电话,准备第二天去看看房子,尽快快速敲定一个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

在他还在打电话时,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或许是没想到这个时间他竟然还没睡,那双蓝色的眸子中浮现出一丝诧异,蓝眸的主人尴尬地站在门口,一时间进退不得。

神津真司一边和中介聊着一边对着那人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可以进来。

他又和中介聊了一会儿,听了一些推荐和介绍,对于明天的看房计划,心里逐渐浮现出一条路线。

挂断电话,他转身看向还站在门口的黑发青年,还没来得及出口寒暄,便听到对方突然道:

“出院以后,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神津真司看着那双仿佛在发光的蓝色眸子,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婉拒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并不太想跟别人合租。”

*

他们今晚的晚饭不出所料地出自某位三天没回家的公安先生之手。

吃过晚饭,神津真司便推着恋人去洗漱。

诸伏景光看起来有些无奈,但还是乖乖照做,随后又不出所料地被押进卧室休息。

“睡吧,你该好好睡一觉了。”

诸伏景光有心解释辩驳,但是被压着陷入柔软床上时,丝丝缕缕的困倦竟然真的逐渐蔓延上眼皮。

他从塞得严丝合缝的被子下探出一只手,握住正在帮他掖着被角的其中一只手,“陪我一起吧。”

神津真司没说话,但是他很快就换好了衣服,关灯,又在床的另一边躺好。

黑暗中,一只手臂伸了过来,神津真司闭着眼睛,配合地侧了侧身子,低声道:“睡吧,我陪着你。”

于是他们如同过去很多个夜晚一样,依偎着沉入梦乡。

*

神津真司还记得自己出院的那天,几位护士小姐一同来送他,不过那并不影响他最终要一个人走出医院。

他的随身物品很少,倒也方便一会儿去跟房屋中介一起看房子。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看起来等待已久的人站在前方不远处,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结伴的人群从那人身边路过,但是神津真司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明明视线所及之处熙熙攘攘,但目光偏偏就只被其中某一个人所吸引。

神津真司站在原地,他突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念头:向后退,向左右两边抑或是任何一个方向都好,除了向前。

他为自己此刻想要掉头的想法感到可笑,他这一生还称不上太长,但是还从未退却过,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坚定不移地向着前方走,他不在意背后、不曾去想退路,更何逞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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