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吗?”
神津真司看着一脸平常地问出这句话的人,莫名有些头疼:“你……”
“你并不讨厌我吧。”诸伏景光淡定地打断道。
“话虽如此,但这可不在我的计划内,你多少该有些受制于人的觉悟。”
秩序敏[gǎn],当计划被打破时,会产生超过平均值的负面情绪,诸伏景光一边回忆着资料中的语句,一边理所当然道:“午饭可以留到晚上再吃。”
神津真司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无奈:“你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哪里不对吗?”
诸伏景光面不改色:“我觉得这很合理。”
神津真司眼皮一跳,继续说道:“那我换个问法。”
“你本身对我并没有那类心思,也不是个草率对待感情的人,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你要听真话吗?”
“我保留你说谎的权利。”
“总觉得这样做了以后,就能从你那里得到些不一样的答案。”
房间内陷入寂静,只有彼此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神津真司注视着那抹近在眼前的蓝色,浮现于眼前的却仿佛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深海,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对蓝色的瞳孔里从始至终都是极度冷静的,他忽然忍不住笑出声。
“又怎么了?”诸伏景光皱眉,有些不明所以。
神津真司几乎笑弯了腰,他单手揽着对方的脖颈维持平衡,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笑得像这样开怀是什么时候了,半晌,他勉强止住笑声,唇角的笑意却未曾消减。
诸伏景光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答案。
神津真司随手用指节擦了擦眼尾沁出的生理性的泪水,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赞叹:“苏格兰,你远远比我想象中还要适合做卧底搜查官。”
横在脖颈上的手臂的触感无法忽视,诸伏景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只有掩藏在碎发下的微微泛红的耳廓隐约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下定决心后被中途叫停让他的镇定大打折扣,但是他并不准备就此结束。
神津真司的资料他几乎已经可以逐字逐句地背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过去的那个青年都是一个令人惊艳的角色,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你当年也一定是位很出色的搜查官吧。”
他没有等到神津真司的回答,只有一个略带凉意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角,诸伏景光看着眼前那双敛着的眸子,时间恍然退回到了初雪后的那个清晨,僵硬了一秒后,他缓缓抬起手,按在了那颗金色的脑袋后,加深了这个并不温情的吻。
即使将距离压缩到极致也无法驱散的距离感,即使拥抱在一起也无法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斩断,神津真司挑起眼皮,视线中闪过一抹蓝色,他忽然有些困倦,那是从灵魂深处透露出浓烈的疲惫感。
他抵着身上压着的那人的胸口,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索性苏格兰威士忌相当配合,于是他得以流畅地坐起身。
两个衣衫不整的成年人坐在床边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率先开口道:“为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神津真司的左肩后侧,那里镶嵌着一道疤痕,即使历时已久,却仍旧显得狰狞,不难看出当初的惨烈。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上野自由的手笔。
“你的‘为什么’还真多啊。献身精神可歌可泣,但没必要为了这种情报就做到这种程度。”
神津真司注意到那束指向性极强的目光,但那并不影响他的坦然,他搓了搓指腹,忽然有点想抽支烟,但他明明已经很久没碰过烟了,他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手掌,语气平淡:
“还有,我对接吻的时候连闭眼都做不到的家伙提不起兴趣。”
人性就是古怪,神津真司想。
他觉得他与苏格兰威士忌之间本就该横着一条沟壑,天性与立场如此,于是从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产生交谈起就彼此明晰注定无法付诸信任,猜疑、警惕、防备、隔阂,但是当肉.体的距离被拉近时,却还是会因为灵魂之间的距离遥远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神津真司忽然想起初见时的那个苏格兰威士忌,在嘈杂的、灰色的世界里,忽然走进了一个黑白分明的异端,于是在那家伙主动上前搭话时,他明知故问地反问: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你是喜欢我吗?”
神津真司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盯着问出这个问题的人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张平静的脸上出现几分窘迫,他才利落地挪开视线,随手将散落的头发捋顺到脑后,满不在乎道:
“很难想象吗?”
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认,或者说这其实就是一种肯定的答案,诸伏景光一时语塞,他沉默半晌,最终转移话题道:“你还真是喜欢说问句啊。”
“是吗?”神津真司任由自己仰躺着跌进柔软的被子里,他漫无目的地望着天板,平静道:“或许是想从谁那里多听到些肯定的答案吧。”
“我当初身份暴露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会对你抱有好感。”躺在床上的金发青年合上眼睛,再次前言不搭后语地重复起那句话:“苏格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适合做卧底。”
诸伏景光伸手想帮那人理一理散落在床上的长发,但是在指尖触碰到发丝的前一刻,他还是止住了动作。
“你说过,再见面的时候就会告诉我答案。”
神津真司睁开眼睛,看着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的那个身影,他坐起身,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那就走吧。”
“走?”诸伏景光问:“去哪里?”
神津真司将衬衫的纽扣依次系好,抬眸淡淡道:“故地重游。”
*
“真不愧是波本威士忌啊。”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阵掌声的尾音,贝尔摩德放下手,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你竟然连这种情报都能查出来。”
“不过,一旦神津真司恢复记忆,真的不会成为一大隐患吗?”
安室透摩挲着下巴,认真分析道:“无论是带着情报回到公安还是秘密联络公安里应外合,虽然公安很难重新对他赋予信任,但他的存在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就这么放着不管真的没问题吗?”
“隐患吗?也说不准他究竟会成为哪一方的隐患呢。”贝尔摩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出声,轻轻摇晃着酒杯,不紧不慢道:“我也很期待他的选择。”
期待……选择?选择什么?
安室透微微蹙眉,还未来得及开口追问,便听到坐在对面女人继续说道:
“对了,忘了说,你刚刚的答案不太对哦。”
安室透一愣,椅脚与地面之间发出一道刺耳的摩攃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脸上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几分错愕。
“波本,再想想,谜底其实很简单。”贝尔摩德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世上一定存在着什么东西,是没有人能够拒绝同样也无法被拒绝的吧。”
有什么东西会是无法拒绝的?只要被赋予选择的权利,那就没有哪样东西是绝对无法拒绝的。
——究竟是什么?
“抱歉,失态了。”
“没关系。”
安室透一边调整好表情一边重新落座,无端地,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几道癫狂的声音。
【“他天生就属于那里……”】
【“他才是该出生在那里的人……”】
【“那就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
【“那就是他的宿命……”】
轻轻敲击着手中的酒杯的动作忽然僵住,贴在杯壁上的指腹极其细微地颤唞了一下,酒液表面随之泛起几道浅浅的涟漪。
安室透快速抬起头,向对面投去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贝尔摩德只是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笑而不语。
安室透将未说出口的那个词咽回去,心也跟着渐渐沉了下来。
hiro那边……糟了。
*
“怎么样,还记得这里吗?”
诸伏景光侧头看向说话的人,目光却猝不及防地触及那人颈侧的那枚深色印记上,即使那就是他本人留下的,但他还是烫到眼睛似的快速挪开了视线,故作冷静道:“嗯。”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里,在卧底身份暴露后,他被迫藏身于面前的这个小巷,又在危急关头,被路过这里的神津真司带走。
他建立过诸多假设,做过无数猜想,却从未考虑过是否是这个小巷本身具有什么特殊性。
神津真司抬步走进那个小巷,静立在原地,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还是没有懂吗?”
“抱歉,我不明白。”诸伏景光跟着走进去,四处望了望:“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巷子。”
“普通吗?”
太阳已经开始落下,阴影笼罩住那个走在前方的金发青年的半个身子,他抬手轻抚着墙壁,清冷的、带着一点哑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扩散开来:
“三年前,也曾经有一个人,就像两个月前的你一样狼狈地倒在这个普通的巷子里。”
诸伏景光的面色刹那间僵硬起来。
“这个普通的小巷见证了诸多精彩的故事,而背叛不过是其中之一。”
那是他还称不上长的人生中的一大转折点,足以在他的记忆深处留下深刻一笔,即使那时有关那场背叛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在看到小巷里狼狈不堪的苏格兰威士忌时,无法抑制地生出想把那个人捡回家的念头。
下班的必经之路、昏暗的小巷、无法忽视的血腥味、充满警惕和敌视的蓝色眼睛,他看着那位熟悉的客人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跌进尘土归于寂静,终于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没有特殊的原因,没想到任何缘由,脑海中无端被“带他走”填满。
于是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苏格兰威士忌的出现的确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那是一位安静的客人,但是却足以打破那栋房子里一直以来的沉寂。
深夜下班远远望到家中亮着的那盏灯时,他也曾有一瞬间想过:啊,就这么一直亮下去也不错。
轻描淡写的叙述声仍旧在不断响起,诸伏景光却觉得耳膜嗡嗡作响,仿若无法分辨和理解那些音节,骨骼发钝,像是忘了该怎样去调动关节间的转动,只能僵硬地站立在原处无法动弹。
光线利落地割开小巷,尘埃在余晖中舞动,诸伏景光站在嘈杂与寂静的分界点,却只听得到来自自己心脏的规律的跳动声。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长久的沉寂后,站在巷尾的青年微微扭过头,阴影自上而下覆盖,那头耀眼的金发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他的语气与平常一般无二,问道:
“苏格兰,你怎么不说话?”
诸伏景光牙关隐隐发颤,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最终还是保持了缄默。
他望着那个背影,映入视网膜中的人影不断闪烁切换——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无法看清的神津真司、隐藏在吧台后的笑容神秘的调酒师、跌落进尘土里的满身鲜血的飞鸟响,以及,最初的那个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从一众同期中路过的警校第一。
曾狼狈地倒在这个小巷里的人从来不止一个。
在那个充满戒备心和血腥味的夜晚里,神津真司真正想带回去的人不是他,而是三年前曾被同伴背叛的自己。
“……跟我回去。”
神津真司放下轻触着墙壁的手,像是刚刚从回忆中惊醒,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诸伏景光做了个深呼吸,这一次他提高了音量:“我说,跟我回去。”
“回去?”站在巷尾的金发青年像是没能反应过来那简短的几个字的确切含义,神色中透出没来得及掩藏的几分错愕,他斟酌着问道:“你指的是……公安那边?”
“我可以为你担保,管理官——”
神津真司忽然打断道:“你有见过上野吗?”
诸伏景光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神津真司停顿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他掩嘴轻咳了一声,但声音仍旧暴露了没能完全藏好的笑意:
“真不愧是上野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