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九衢尘(五)
◎“小师尊,我想爹娘了。”◎
“硕鼠硕鼠, 无食我黍……”
“于闻洲,你来接着背。”
“裴辞冰……裴辞冰!”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叫他,裴辞冰还没来得及睁眼,“咣”地一声, 被卷起来的书本敲木鱼似的落在他脑袋顶上, 不痛, 但声音巨大,一下子将他的瞌睡悉数砸醒,他艰难地捋了一把散落的额发,往上瞧,是长长的、白的胡须,再往上,是一张愠怒的脸。
“裴辞冰!少壮不努力, 老大徒伤悲!你才多大,你——”
夫子又开始絮絮叨叨地给他念经, 每次念完, 都会罚他去屋外对着门板背三字经, 背到日落西山,等到他面前的门板被撒上一片金黄,他转头,就可以看见他爹带着看不肖子孙的眼神对他怒目而视,然后拧着他耳朵回家。
“疼疼疼——”
裴父是农民, 一辈子在这片土地上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挑着自家种的谷物去集市上卖, 偶尔会看到些穿着仙门服饰的小仙君, 总会伸出手摸摸在一旁玩泥巴的小儿子。
他记得裴辞冰刚出生的时候有人批过他的八字, 说他命里有仙缘,是块好苗子,要好好培养。于是裴父了大价钱,请人算了好久,终于给他定下了有几分飘飘欲仙的“辞冰”二字作为他的名字。
可裴父看着自己手里只打雷不下雨、只会假哭不会掉眼泪的臭小子,只想把他脑袋扎土里,倒立着种起来自生自灭。
那个时候玩累了,裴辞冰就拽着于闻洲往河堤上一坐,荆州多水,那些河流像一条条明带,绕过村庄和田地、绕过炊烟与房梁,最后汇入天的尽头,周旋在巍峨的殿宇之间,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水台,据说天水台后山的湖泊乃是旧时神界的天水,后来落到人间,形成这一方湖泊,落成这一派仙门。
幼稚的童声随着晚风逝去,欢声笑语伴着前来招呼归家的呼声一起响彻云霄,盘旋到半空,被一袭月光轻柔地遮上一角,温柔地抚平了那些千疮百孔的记忆河床。
他紧张地直躲:“怎么了?”
同伙是于闻洲。
裴辞冰从小皮实,打也打不哭,就是龇牙咧嘴喊疼,被他爹一路拧回家,院子里堆了高高的、锥形的谷堆,金灿灿的,和他背三字经眼前的那片夕阳一样,他娘就在这片金灿灿的背后走出来,看见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又闯祸了。
昔日的玩伴重新浮现在眼前,那是一种既陌生又新奇的体验,裴辞冰只是很慢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口浑浊的呼吸。
然后又是一顿打,但那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裴辞冰跟着来找他的“同伙”一起跑进麦田,疯疯癫癫地玩去了。
他娘对他也不是很温和,有时候他爹削不动他,他娘就会抽了腰带续上,夫妻二人混合双打,愣是打不出裴辞冰一滴眼泪,最后只好把他扔到灶台边上拉风箱,草草了事。
宋怀顾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眼睫:“怎么这么红?”
“你怎么了,大师兄?”
“反正你是我兄弟,你想做什么,我就想跟你在一块儿,陪你一起,到时候我们一起做个伴儿!”
裴辞冰声音发哑,他很难过:“姜昭越对你们做过什么?”
裴辞冰是个拉风箱都不会坐下来乖顺的主儿,这个时候,但凡有人趴在他家墙头蹑手蹑脚招呼一句,他绝对就跑了,等他爹娘发现,只剩下烧糊的锅底,还有摔在地上的小木凳。
裴辞冰松开搭在额角的双指,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重影,渐渐地,眼前的火苗归拢成一线,宋怀顾和于闻洲双双站在他面前,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他的父母双亲,他的年少回忆,在数年隔阂下像是隔着层层的雾,他伸出手去,摸不到实体也摸不到真实,于是只能徒劳地收回手。
裴辞冰就坐在河堤上晃着双腿,说:“我将来要进天水台,修仙问道,斩妖除魔,守护一方。”
“真的?你也想么?”
于闻洲说:“好啊,那我陪你!”
“闻洲。”裴辞冰眨眨眼,于闻洲立刻凑上来,蓦地被捏住了后脖颈。
在那样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里,他们一起下河捉过鱼、上树捉过鸟,还曾经把对方按进河里去,险些双双溺死,还是被久等作妖儿子不归的裴家父母捞起来的。
“说来可笑,那些事情、那些声音,我居然那么陌生,可又那么熟悉。”
“对我们?”于闻洲忘记了瑟缩,讶异地睁大了眼,好好回想了一下,“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进门的时候会对我们的灵核进行摸排,说是要看看底子。”
“用梳灵术吗?”
“对。”
裴辞冰就明白了。
梳灵术他们现在也有过涉及,的确可以摸排灵核,但若是悄无声息地去排查记忆,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这就是为什么梳理灵脉一类其实是风险很高的,稍有抵抗便会两败俱伤,只是当时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孩子,于是于闻洲的记忆怕是在那个时候也会被篡改一些。
如果每个人的记忆都拿出来那太费精力了,一个裴辞冰就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那么多人。最有可能地便是稍微篡改,将一些小事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就可以轻松规避掉许多麻烦。
裴辞冰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