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一起去。”
陆曈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听明白?”他看她一眼:“我说,我陪你去。”
陆曈眉头拧了起来。
今年苏南城大雪,雪满封山,此去落梅峰的确危险,李文虎的担忧并非危言耸听。若非情势紧急,她也不会这时候出行。
裴云暎常在外行走,只会更清楚情况,她以为他会出声阻拦,但竟没想到他会说出一道前往。
“你要一直这么站着?”
裴云暎偏了偏头,提醒道:“再过一刻,其他医官一醒,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陆曈:“……”
这话说的倒是事实。
要是被告到常进面前,常进肯定会拦着她。
她盯着裴云暎看了片刻,对方不甚在意地任她打量,陆曈实在拿他没办法,须臾别开眼,埋头越过他往前:“走。”
裴云暎扬了扬眉,似乎看她忍气模样十分愉悦,慢悠悠追上她,提过她手里包袱竹筐。
陆曈回头,扯了两下没扯过,道:“我自己拿。”
“陆大夫。”他侧身避过陆曈的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远处重重山峰。
“山路崎岖,雪深路滑,不能行马,看你也是打算步行上山。”
他道:“提这么多东西,你真当自己牛马?”
这话听着是关心,就是不怎么好听,陆曈反唇相讥:“我力气很大,殿帅也知道,杀人埋尸练过的。”
“那就更要留着力气了。”裴云暎从善如流,“还不到用武之地。”
陆曈:“……”
她对这人无话可说。
好在裴云暎虽然拿走大量重物,却还没有自作主张替她背走医箱。快要路过疠所时,陆曈扯了一下裴云暎袖子,他回头,陆曈指了指疠所不远的另一条小路。
“走这条路,”陆曈低声道:“免得被其他人发现了。”
被医官们发现,又得揪扯一番。李文虎其实说得也没错,危险之举,确实不适合带上别人。如果没有身后这个人跟着就更好了。
裴云暎看了陆曈一眼,没说什么,任由她拽着自己袖子进了一条小道。
那条道离疠所有一段距离,值守疠所的护卫也不会发现。
陆曈一面走,一面回头张望疠所那头,尽量使自己身影显得不那么明显。
裴云暎瞧着她动作,忽然笑了一声。
陆曈莫名:“你笑什么?”
“其实,就算被人发现,我要带你上山,他们也不会阻拦。”
他哂道:“反而是你这样躲躲藏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背着别人私奔。”
陆曈一顿,目光落在自己拽着他袖子的手指上。
一男一女,行迹可疑,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此刻被人撞见,倒的确有几分无媒苟合的心虚模样。
不过这话听着有点熟悉。
似乎当初在医官院中,他二人夜里相遇时,裴云暎也对她说过此话。
陆曈蓦地甩开他的手,冷道:“殿帅多虑。”
他整了整袖子,不紧不慢开口:“毕竟我尚无婚配,名声要紧。”
陆曈忍了忍,把想骂人的话咽了回去,转身继续往前:“走吧。”
……
天色渐渐亮起来。
医官宿处的避瘟香换了一炉,林丹青搓了搓手,缩着脖子在房门前敲了敲,半晌没动静,用力一推,门被推开了。
她走了进去,叫:“陆妹妹!”
屋子里并无人在。
桌上放着张纸,林丹青随意扫了一眼,忽然神情一动,下一刻,举着纸狂奔出宿处,喊道:“医正、医正出事了!”
常进正打算去疠所,被林丹青喊得一个激灵:“怎么了怎么了?”
“陆医官上山了!”林丹青把纸差点拍常进脸上,“一大早,自己一个人去的!”
“什么?”
常进吓了一跳,一眼看到陆曈留下的字条,顿时急得脸色发白,“陆医官怎么能一个人去山上!”
其实上山这回事,陆曈先前已与他提过一次,然而本地人蔡方和李文虎警告他们落梅雪山凶险,大雪日易进难出,再三叮嘱他们不可贸然进山,当时陆曈也在场。
陆曈平日里最是理智冷静,怎么今日昏了头?
常进跺脚:“快、快去找裴殿帅,他的人马多,现在赶着去,也许还能把陆医官带回来。快点!”
前去的医官不到半柱香就滚了回来,哭丧着脸道:“医正,裴殿帅不见了……”
“不见了?”常进大吃一惊。
身后闻讯跟来的段小宴先去医官院各四处搜寻一圈,奇道:“我哥今日一早就没见着人,我还以为他在你们医官院和谁清谈,怎么,他没在你们这里?”
一位是年轻的女医官,一位是年轻的指挥使,一大早双双不翼而飞,只留下只言片语,林丹青皱眉:“这两人不会私奔了吧?”
话本里这种桥段写多了去了,不过这里也没个棒打鸳鸯的拦路石啊。
站在人群中的纪珣抬头,目光有些惊诧。
常进没好气道:“这么大的雪往山上私奔,那不叫私奔,那叫殉情!”
私奔尚不算离谱,但殉情似乎不大可能。
正是一片鸡飞狗跳之时,裴云暎的贴身侍卫青枫从门外姗姗来迟,道:“大人陪陆医官一同上山了。”
“啊?”众人齐齐转向他。
青枫平静道:“陆医官想去落梅峰,大人出门恰好撞见,遂陪同陆医官一同进山。”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林丹青道:“裴云暎疯了吗?”
裴云暎是指挥使,这个时候进山有多危险他比谁都清楚。听见陆曈要上山不仅不拦着,还自己跟着去,一点脑子都没有,这还不如私奔了呢。
段小宴的神色却陡然轻松下来。
“是我哥陪着去的啊,”他弯了弯眸:“那没事了。”
“你脑子也烧坏了不成?”林丹青震惊,“你不担心他们在山上出事?”
“那是我哥哎,”段小宴胸有成竹,“我哥从来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而且跟他一起上山的还是陆医官。陆医官不会出事的。”
少年望着远处,遥远皑皑山峰处,隐有点点嫣红。
他收回目光,自信开口:“放心,他一定把陆医官照顾得妥妥当当。”
……
医官宿处为陆曈二人鸡飞狗跳之事,议论中心的主人却无暇顾及。
落梅峰山路陡峭难行,陆曈背着医箱在其中穿梭,熟稔绕过每一条小路。
她在这山上生活了七年,上上下下走过无数次。这里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条溪流似乎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深深镌刻,难以忘怀。过去那些年,她曾无数次千方百计试图逃离这座山,芸娘死后,她也曾在芸娘墓前发誓再也不要回来,没想到今日,却背着医箱走回老路。
这一次不是逃离,是她主动回来。
这感觉有些奇异。
陆曈走得很快,因此并未注意到身后人的目光。
裴云暎若有所思。
落梅峰很大,皑皑白雪湮没一切,一处与一处看起来格外相似,偏陆曈似乎总能准确认出每一处不同,找到最不费力的那条路。
像是在此地生活多年。
越过前头一处陡坡,陆曈在一棵青松树前停下脚步,回头递给他一条黑巾。
裴云暎抬眸。
“不能一直看雪地,久了会暂时失明。”她解释完,寻了块树下巨石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另一条黑布条蒙住眼睛。
“你戴这个,我们在这里休息片刻。”
裴云暎略略一想,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黑巾覆于眼上,一同在陆曈身边坐了下来。
黑巾做得很妙,并不厚重,薄如蝉翼一层,满地的雪变成灰色,却又能互相看到彼此,隔着朦胧的一点,不至于睁眼瞎。
陆曈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干饼给他。
裴云暎推开,“不饿。”
“你怕我只带了自己的份?”陆曈把饼塞到他手中,又递给他水袋,“放心,我带的足够,否则你饿死这里,我还要把你埋了,很费力气。”
裴云暎:“……”
陆曈已经很久没这么讽刺他了,不过,久违的语气,倒似乎回到更久的从前,那时她还没有刻意与他疏离距离,冷漠地将自己与他人全然隔绝开来。
他朝陆曈的包袱看了一眼,包袱不轻,鼓鼓囊囊,他一路提着,还以为带了什么,此刻看去,竟是满满当当的干粮和水。
看起来,甚至足够在山上生活月余。
难怪给干粮给得格外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