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而混沌的黑暗中, 叶云帆睁开了眼。
但是他好像没醒,而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梦境里所看到的一切,也许是某些残破的记忆碎片,也许是无意识的臆想, 又或许, 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倒映。
总之,眼前的世界如万筒一般在旋转, 令人头晕眼。
天空和大地颠倒了, 海洋倒挂在他的头顶, 如呼吸的频率般涌动着。
他抬头仰望着那片怪异的海,里面漂游着人类的肢体,眼睛,新鲜的植物茎干,昆虫的鳌肢, 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尾巴
层层叠叠, 堆积如山。
好似下一秒就会砸下来, 将他吞没, 让他也成为那些残肢断骸的一员。
叶云帆艰难收回了仰望的视线, 他看见有一层又一层的门于眼前打开,门内是一条无限蔓延的路。
周围是层层叠叠的镜面,但里面倒映的人不是叶云帆自己, 而是无数个他看不清脸的人影。他们的身体被锁链裹挟着,像是禁锢于镜子中的囚徒。
叶云帆逐渐能够听见声音了。
哭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发出的哭泣声在四面八方的镜面中。
从单纯的孩童的哭泣,逐渐变得成熟, 变得苍老。
然后里面也渐渐地多了别的声音——
诅咒的话语, 尖锐的谩骂, 无数恨和痛苦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最终变成恐惧。
变成驱使人类的最原始情绪。
叶云帆好像被也感染了,他的身体开始跟着颤抖。理智被海啸般的情绪吞没。
叶云帆想逃,可他却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禁锢,无法动弹。
漫长的时间过后,无尽的尖叫和恸哭逐渐变低,最里面的地方有女人的歌声传来。
模糊的咬字,怪异的曲调。
嘈杂,混乱,没有语叙的歌声不断在这个无垠的空间里回荡。
叶云帆听不懂,但他觉得那有点像是母亲唱给婴孩的摇篮曲。
又像是魔女的引诱。
好像有人在喊——
【过来.】
【过来啊,我的孩子.】
那歌声伴随着头顶的海浪,潮起潮落,一遍又一遍重复——
【到母亲这来。】
那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故作温柔的表象下,那歌声是一种恐怖,强势,不容抗拒的命令。
叶云帆不敢去探究那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有某种令人类不敢窥视的存在出现了,就在他的眼前。
恐怖,诡秘,不可名状。
于是,镜面中的人影开始有了动作。
一个接一个地有了动作。
他们在锁链的裹挟下,跌跌撞撞,越过一扇又一扇门,朝着道路的尽头而去。
哭声便成了笑。
无数个困居在镜子里的人,在这片诡异的梦中大笑起来,他们大笑着奔跑,身体也在大笑中破碎。
最后那些残骸碎片都飞起来,飞到天上的黑色海洋里,在浸泡中一点一点泯灭消亡。
女人的歌声也变得欢快,甚至添了乐曲,伴随着各种放纵的笑声充满各个角落。
不断向前的人影洪流中,叶云帆变成了极少数的异类。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像是个迷路的孩子。
——我不该去那里。
他想。
那我该去哪里呢?
我该去哪里呢
我好像.要回家。
是的。
我要回家。
这个想法从模糊变得坚定。
在洪流般奔涌的人影中,叶云帆是那零星几个转身的人之一。
他想——
或许,我也可以去看看大海。
看看真正的大海。
嗡——
大脑好像忽地尖鸣了一瞬。
叶云帆被人拍醒了。
刺目的阳光让他条件反射地闭紧了双眼。
“喂,叶云帆!”
“你不会真的通宵了吧?怎么趴在桌子上就睡了?”
——是一道陌生又有点熟悉的男声。
叶云帆抬头,目光在那人的脸上定格了许久才慢慢认出来对方是谁。
噢,这好像是他大学的室友。
“怎么了?不舒服吗?”
室友的语气很关切,可叶云帆却觉得他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水,朦胧模糊,听不真切。
“没有,只是只是做了个梦。”
叶云帆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感觉大脑好像生了锈,思考的速度被放慢了数倍。
他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学生证,摊开的内侧可以看见里面的一寸照片,上面的青年眉眼温柔,俊秀的面孔中又带着几分学生气的青涩感。
——这是十八岁的叶云帆。
他刚考上大学。
“什么梦啊?”
室友随口问了一句。
“.”
叶云帆忽地怔住,在这不到一秒的时间,他好像就失去了关于那个梦的全部记忆。
叶云帆愣了好半天,才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噢。”
室友似乎并不在意,他换了身衣服,懒洋洋地拿了钥匙准备出门。
“也就一份兼职,你也别太拼。我去食堂吃饭,要帮你带点什么吗?”
“.”
兼职?
叶云帆扭头,看见了自己桌上那个老旧的二手笔记本电脑,上面正是邮件的画面。
上面显示已发送。
——是了。
叶云帆总算想起来,他好像不久前接了一个小游戏公司发布的兼职,做一个简单的策划方案。
“不用了,谢谢。”
叶云帆婉拒了室友的好意。
“行吧,那我走了。”
咔哒。
门关上了。
叶云帆坐在椅子上,了近半个小时回忆之前的梦,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来了。
算了。
滴答。
叶云帆点开了已发送的邮件内容。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游戏策划方案。
内容框架其实很简单,就是两颗细胞,一大一小。而游戏的方式则是小细胞释放出无数个类似于病菌的小颗粒锚点进入大细胞里面。
锚点是定位,也是感染源。
它们会分解破碎掉大细胞的防御层,感染它,让它变得虚弱。
然后到了一定程度时,小颗粒们就会撕开一道门,让小细胞进入,吃掉大细胞。
若是让二十八岁的叶云帆来看,这个小游戏还有很多漏洞,简单又粗糙,需要细化的地方太多太多。
但是对于一个大学生而言,也就还算不错。
至少,这份邮件发出去一个小时后,叶云帆拿到了他的薪水。
五百块钱。
这对当时的叶云帆而言,是一笔不菲的收入,甚至足够作为他大半个月的生活费。
对接的甲方爸爸似乎很满意,说他们还会有下一次合作的机会。
但叶云帆觉得这句话应该只是客套。
毕竟他等到毕业,毕业后工作,十年过去,叶云帆也再没有收到对方的邮件。
这件事就变成了一颗还算特别的小石头,无声无息地沉入了叶云帆的记忆长河中。
直到他在一个所谓的游戏世界睁眼,在里面挣扎了两年,经历了无数血水,眼泪,爱意的洗礼,成为了一个竟敢反抗主神的管理员之后。
叶云帆重新进入了那个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噩梦。
他站在疯狂奔涌的黑色洪流中,看见一面又一面镜子跌落下去。
跌入到一个美丽的世界里。
而有一面,则是跌落到了一个宁静祥和的小镇里。
禁锢于里面的人影变成了小小的卵。
接着,镜面破碎,变成了开启的门。
天空的黑海倒灌进去,无数残骸血肉幻化成狰狞恐怖的怪物,它们被无尽的欲.望操控着,成群结队从开启的裂缝中爬出。
直至这一刻,叶云帆才忽地恍然,原来自己早就变成了一颗小小的锚点。
玩家都是锚点,是象征着入侵的棋子,也是损耗过后被弃如敝履的一次性消耗品。
可怕的怪物们成了屠夫,不,比屠夫更残忍,更恐怖。
叶云帆听见了女人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声,也有男人绝望的惨叫,年幼的孩子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恐惧的哭泣就被撕成了碎片。
叶云帆站在侵略者的视角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见证了这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不,他还是做了一些事情。
比如在那颗小小的卵终于被无数堆叠的血肉孵化后,叶云帆被迫吃掉了它。
不是像以前那样用触手的吸盘进行吞噬。
而是像原始人那样,用手撕下一块又一块血淋淋的肉,塞入口腔,吞入腹中。
——这是主神的惩罚。
那种感觉,让叶云帆觉得自己在吃人。
吃人不止一个人
他的胃好像在痉挛,灵魂都仿佛在抽搐着作呕。
但最终,叶云帆还是吃了下去。
这件事情比任何肉/体上的酷刑和痛楚更令他无法忍受。
他终于崩溃了。
那是叶云帆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哭。
养育他的村长爷爷说,小云帆要做一个坚强的孩子。
不要哭,我们只要努力,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教育他的支教女老师说,只要勇敢,我们可以跨越一切困难。
叶云帆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他除了幼年时缺乏一些物质之外,叶云帆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哪里阴暗的地方。
他得到了很多很多人的善意,也有很多很多爱。
这已经很好了。
于是叶云帆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是按照最普世的道德标准,也是最明媚灿烂的样子建立的。
但那一刻,一切都崩塌了。
那一天大概是叶云帆人生中最黑暗最可怕的日子,他甚至在最喜欢的人面前哭得不成模样,狼狈不堪。
摧毁一个人的肉/体的确痛苦。
但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才是最残酷的事。
最后即便叶云帆和最深爱的恋人结婚了,他们看似幸福美满地相依在一起。
叶云帆的内心依旧还是一片灰白的废墟。
他的世界已经坍塌了,只有无尽的绝望。
眼前和未来都是一片黑暗,叶云帆找不到出路。
而之前完整的灵魂也开始出现了破损的迹象。
【逃吧,叶云帆。】
十五恳求他。
后来对方甚至说——
【如果你可以逃掉的话,丢掉我也没关系。】
“.”
而叶云帆的回应只是深深抱住他。
——我不会逃的。
而那一天之后,叶云帆终于开始使用管理员的权限。
他召集了所有玩家,让他们离开主城。
然后,叶云帆做出了他曾经最厌恶的事情,成为了一个屠杀者。
他违背了主神不允许玩家内部厮杀的命令,近乎以屠杀的形式杀死了大量玩家。
由于管理员有处死玩家的权限,所以叶云帆一开始并没有受到阻挠。
“叶云帆,你疯了!!!”
岳子煦不可置信,声音歇斯底里,那样的眼神好似从未认识过他。
“你你要杀了我?!!”
“对。”
叶云帆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或者说他已经是一潭死水。
叶云帆想了很久很久,最后,他终于清晰刻骨地意识到这件事。
对于玩家而言,唯有死亡才是解脱。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
让他连灵魂都在剧震中泛出颤栗——
“唯有死亡.”
死亡
所以他要除掉所有的锚点。
——包括自己。
这样的话,或许这个世界,以及他心爱的人才可以活下去。
可惜,叶云帆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步,他被主神锁定,撤销了管理员的头衔。
而实力最强的岳子煦和薛善重伤逃走。
【杀了他。】
叶云帆听见了那道声音。
也许是主神的。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