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走遍关中西北绘出渠水图样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些。
这成果足够诱惑,才会引诱雍国当权者不遗余力去修。
但他的目的,更多是为了疲雍。
修出这样一条渠,耗费人力物力,就算是一个强盛的国家,也很难支撑。更何况雍国物产丰富之处在蜀郡,国库中常常没有多少存粮。
没想到赵政竟然做到了。
用最短的时间,做出了最大的功绩。
魏忌一身白衣,外罩墨色披风,在秋日的韩渠边静静地站着。
微风吹动他的衣袍,魏忌神情木然看着这条静静流淌的渠水,看着不远处焚香叩拜的百姓。
他们的衣服都很破旧。
就算是为首的里长,身上也打着好几个补丁。
可即便贫苦至此,他们摆在石台上的贡品也很丰厚。
整只鸡鸭,还有一条猪肉,以及刚刚成熟不久的水果。
里长带着所有人下跪叩头,风中传来他们的祝祷声。
“叩求上苍,使韩渠永不断流……生生世世,护佑子孙万代……”
魏忌抬脚向前,沿着渠水的方向逆行向天岩山那边。
他已经得到消息,韩渠的成败在天岩山。
据说通水当日,姜禾带领百姓把渠水截断,然后缓缓放水,才保证了天岩山的坚固。
可是从外面看,天岩山跟别的山没有什么两样。渠水从山下穿过,缓缓流淌出来,流速也并不快。
魏忌拾阶而上。
这座山上没有高大的树木,偶尔长几棵低矮的黄栌。
正是深秋,黄栌椭圆形的叶子变红,远远看,像是朝霞留下的暗影。
小禾就是在这里一待好几个月,指导修渠的吧。
她大胆启用墨者,又勘破天岩山的凶险。
那一日她一呼百应带领百姓救渠时,一定很美。
魏忌的脚步比来时轻松了些,攀爬很久也并没有觉得累,渐渐到达半山腰。
在转过一个山脊后,他看到这里已经有一个人。
那人衣着简朴,似乎是韩国的样式。
他听到动静,扭头看见魏忌,眼中略微惊讶,又恢复平静,缓缓道:“是魏公子。当初国君送微臣来雍国帮助修渠时,我见过公子。”
魏忌想起来了,这人是韩国送来雍国的水师郑新关。
不过与先前的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不同,郑新关似乎自信了些。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度,令人不敢小视。
“郑大人,”魏忌点头道,“大人成就此等丰功伟绩,当痛饮一杯庆贺。”
郑新关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公子或许还不知道,”他沉声道,“韩王命我三日内让天岩山垮掉阻挡渠水,否则,要取我全家老小性命。”
魏忌神情冰冷上前一步,错愕地看向脚下的渠水。
谁都知道若雍国储备够粮草,第一个灭掉的就是韩国。
韩安这是急了。
郑新关作为修建韩渠至关重要的人,显然知道这条渠的弱点在哪里。
他站在这里,或许便是因为这是机要之处。
魏忌默然不语,静静地看着远方。
郑新关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同魏忌讲述肺腑之言。
他朗声道:“想我郑氏三代,都是治水修渠之人。先祖帝禹把华夏分为九州,把疏导洪水作为终身使命。无论是黄河还是长江,他带领族人疏导恶水平整土地,救活了多少百姓?先祖为天下万民兴利除害,可曾需要考虑自己是韩国人还是雍国人?不,不需要。那时候的华夏,都是一家人。”
郑新关的泪水滚滚而落,他用衣袖擦拭,并不觉得窘迫。
魏忌被他震动,忍不住道:“周朝八百年后,就是这样了。这样又五百年,便是如今七国争雄。”
“七国……”郑新关苦笑道,“在我郑氏心中,没有国界,只有一条条泛滥成灾的河流,一块块干旱裂开的土地。在我郑氏心中也没有国君,不管是韩安还是赵政,只要是为百姓修渠,我便殚精竭虑为他做事。而如今,韩安以微臣合家性命要挟,要我毁掉此渠。”
魏忌见他神情激动,忍不住劝道:“大人莫急,容我同韩安谈谈。”
郑新关已经上前一步,大声道:“郑氏列祖在上,国儿谨遵先祖遗命,宁以身殉渠,绝不屈服!”
他说完这句话,便纵身一跃,从山崖上飞身坠落。
下意识冲上前去的魏忌,只感觉到郑新关粗糙的布衣滑过他的掌心。
什么都没有留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