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儿!”见赵政强硬,太后脸上的怒气突然消失,换了悲伤的神情,“母后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说是三年,但你能撑多久?母后希望王嗣有继国祚绵延,也是错吗?”
说到此处,她甚至泫然欲泣。
若长安君没有死就好了。
到时候兄终弟及,可名正言顺继位。
但蛟儿死了,她只能想法子让赵政早些生子。没想到赵政竟然连送到床上的佳人都厌弃,惹得她被人笑话。
赵宗正已经羞愤之下跑来哭诉,还未出正月,便辞去官职举家搬回乡下老宅了。
“三年。”赵政向殿外看去,清俊的脸颊没有悲切,反而是一种无所谓生死的淡漠。
三年啊,即便如此,天底下他也只想同一人孕育子女。
太后离去,赵政踱步到殿门处,神情沉沉看着外面的雪景。
他的手垂在阔袖中,忽然捏到一物,便又露出笑容。
台阶干净,赵政席地而坐,打开了那封信。
千里迢迢,从齐国都城临淄寄来的信。
姜禾的信。
从除夕夜收到这封信到现在,赵政已经看过很多遍。虽然她惜字如金,他却能在每一遍中看出不一样。
她的字工工整整一板一眼。
——“从前,九嵕山有一头野驴、一只狮子、一只老虎、一头棕熊、一只豺狼、一头大象、一条蟒蛇。他们吃完了九嵕山所有的小动物,挖干净了所有的草,饿得饥肠辘辘,于是聚在一起商量,下一个吃谁。”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大象的肉最多。于是狮子扑上去咬前腿,老虎扑上去咬脖子,棕熊一掌拍在大象身上,豺狼伸爪去掏大象的肠子,蟒蛇缠住大象的肚子,野驴虽然没有什么能耐,也伸长了耳朵在旁边大叫助阵,眼看大象就要死了……”
这故事不像是一个姑娘能讲出来的,当然,她不是寻常的姑娘。
故事没有结局,只有一个问题:“赵政,如果你是那头大象,怎么活命呢?”
如此血腥的故事,赵政也看得津津有味。
在他的心里,姜禾是一只蛮横却心软的螃蟹。没想到,在姜禾心里,他却是一头粗笨的大象。
刚出了正月,姜禾便前往齐国王陵,移出了父亲的棺椁,把父母亲合葬在一起。
重新竖立起的墓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
族中人丁凋敝,前来祭奠的人不多。但是齐国公子姜贲亲自到场,也引来不少王族贵胄。
站在墓前送别了吊丧者,姜禾沿着刚刚冒头的浅草走回去,并未乘坐马车。田间地头,积雪已经融化,青嫩的麦苗在微风中飘摇。有绵羊慢悠悠啃食麦苗,成群结队。
用不了多久,天就会变暖了。
姜贲跟随她慢慢走着,伺机开口道:“姐姐,我跟陛下说,你会教将士们兵法,还会把施政的想法同大臣们沟通。”
或许因为带兵打仗,又千里迢迢赶回京都,年节后更是帮助齐王处理政事,姜贲辛劳得瘦了些。
姜禾停脚抬头看他,点头道:“那后半卷兵法,我已经交给上将军了。至于别的,齐国若想强盛,恐怕上下都要变一变。”
当初姜禾写了半部兵法求齐王派兵施压魏国,齐王却接了魏国的婚书。若不是姜贲周旋,恐怕已经伤了和气。
部下随从远远跟着,这里,倒是一个谋划事情的好地方。
姜贲神情肃然走到姜禾身前,目色中几分慎重,退后两步,对她施礼。
姜禾静静站着,没有推辞惶恐,受了他这个重礼。
“姐姐,”姜贲道,“请你据实告诉我,若你留在齐国变法图强,改编训练军队,我齐国,能否强大到无所畏惧,继续屹立百年?”
风停了,四周静如密林。
姜贲神情忐忑又期待,虽然年纪不大,紧蹙的眉头却让他看起来老成了些。
这半年以来,他变化很大。
若将来成为齐王,必会是一代明君吧。
说起来,齐国是她的母国,是她该誓死效忠的地方。
但姜禾摇了摇头。
“不能,”她正色道,“太晚了。”
晚了吗?
姜贲的神情一瞬间颓丧,却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问道:“愿听姐姐教诲。”
姜禾转过头,看着走远了的羊群,徐徐说出见解。
“其实你我年纪差不多,我知道的,大多都是父亲转述的。大齐曾被称为‘海上之国’,物产丰足军队强盛。但后来,桓公后的几代君王都目光短浅且与大臣离心隔阂。威王挑拨邹忌和田忌的关系,以至于他们矛盾重重不能为国尽力;宣王好色无耻,在燕太子求救时反而烧杀抢掠,为自己树敌;再加上曾经被燕国复仇打败劫掠过五年财富,如今齐国只是个外表华丽的陶器,随便一摔,便碎了。在这种情况下,想要靠变法图强屹立百年,必须要有时间。但齐国的时间,不多了。”
不多了。
就像是一个人,少年时不知精进,到老了想纵横捭阖,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姜贲呆立在原地,眼前似乎看到敌军攻来,齐国百姓被残忍屠杀的样子。如果就连姐姐也不能,那齐国上下,只能等着被瓜分、被凌辱、被灭族了吗?
一行泪水从他脸上落下,姜贲别过头去,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