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躺着一位女子。
因为棺木板并未完全掀起,魏忌只能看到这女子脖颈以下的位置。
她的胸口衣衫破碎,被箭矢刺伤之处向外翻起黑褐色的血肉。
衣裙是齐国样式,上面点点鲜血,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棺中零落丢着一些随葬品,多是银梳胭脂等物。魏忌一样一样看去,在女子双脚和棺木中间,看到一件红色的衣裙。
那件衣服被叠放整齐,像是墓主人心爱之物。
魏忌伸手把它拿出来,颤抖着缓缓展开。
白色的交领红色的裙裳,裙边缀着呈北斗七星状排列的细碎东珠。
那一年姜禾坐在他对面手谈得胜时,就穿着这件衣服。
那一年他背着姜禾离开洛阳,漫天大雪中几乎迷路时,她穿着这件衣服。
那一年他初识情滋味,面前的小姑娘巧笑倩兮时,她穿着这件衣服。
一别三年,再见红裳。
红裳鲜艳,人隔阴阳。
魏忌泪流满面扶住棺木,几乎站立不住。
小禾,小禾!
他突然上前几步,用手去推厚重的棺木板。再推开一尺,他就能看到她的样子。
“公子,我们来推。”
下属的声音响起,却突然惊停了魏忌的动作。
“不。”他开口道。
不,不要。
他不要看如今她的脸。
他记得姜禾明亮的眼睛,记得她凝神时微蹙的眉,记得她大笑时的酒窝,记得她正骨时忍住眼泪的样子。
她皎若朗月、灼若芙蓉、光润玉颜、气若幽兰。
她不是现在这样,躺在棺木之中,森然可怖、浊气蔓延。
魏忌退后一步。
他怀抱那件红裙,向墓穴外走去。
部下在他身后重新封棺,重新覆土,重新垒起坟茔。
魏忌觉得命运张开血盆大口,正一点点把他吞噬。
哪怕他威名远扬,哪怕他门客三千,哪怕他斡旋得当止战休战。
可失去了小禾,他便一无所有。
无尽的黑夜在他眼前铺开,魏忌栽倒在地,昏厥过去。
钻入院落的风被照壁阻挡,轻柔地掀起地面尘埃,打了个旋儿不见了。
韦彰德居住的相国府,虽然供养的门客尚未离去,但才短短十日,来拜访的同僚已经少了很多。
特别是昨日赵政警告说若再敢有人为他求情,笞刑两百后,便没有官员敢来了。
外面都传止阳宫大火跟韦彰德的女儿韦南絮有关,说韦南絮因爱生恨,想要一把火烧死王后。
有门客劝说韦彰德,应该处死韦南絮避祸。
但他不舍得。
老来得女,呵护异常,况且他的女儿是无辜的。
韦彰德要把这件事处理妥当,到时候他依旧是大雍的相国,他的女儿沉冤昭雪,依旧是大雍才貌无双的贵女。
韦彰德严禁家眷外出,合家老小都困在府内。
门客们大多数都没有用武之地,好在这里面有几个他信得过的。
这日傍晚,终于有人前来回禀。
“打听清楚了,国君大婚前,齐国使团曾遇刺。那刺客被卫尉军统帅苏渝严刑拷打,招出受长安君赵蛟府上楚国歌姬指使。歌姬已死,刺客被苏渝放了。”
“是饵。”韦彰德道。
那刺客是诱饵,要看看指使者是否会中计。
门客点头:“可诱饵在都城外的馆驿被毒杀,用的毒药,是醉殁。”
醉殁?
韦彰德抬起头,神情震惊。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相府便在被人栽赃了。
毒药难配,但相国府上曾有一位门客擅长辨毒制毒,为炫耀能耐,公然配置了这味毒药。
事后韦彰德把该门客驱走,但显然天下人都会认定,他府上便有毒药醉殁。
韦彰德起身踱步,眼角寒星点点。
门客不敢说话,等着他的决定。
相府已在生死存亡之时。
终于,当夜幕降临,天光被丝缎般的黑夜遮住,韦彰德走到屋门前,停步冷笑。
“姬蛮,”他的声音有些难过,“若非本相栽培推举,你怎么可能遇到先王,成为一国太后呢?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有两个儿子,怎么选,你说了算。”
韦彰德回过头去,看向跪坐在地的门客。
“去,”他低声道,“给赵蛟一个杀死赵政的机会。”
给他一个机会。
这是最大的诱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