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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向至亲骨肉妥协

第43章 向至亲骨肉妥协

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纵是面对当今天子亦不肯退步的张大人,妥协了。

他向他的政敌——自己的至亲骨肉,妥协了。

他像是崖顶的一棵松柏。

弯腰至难。

“桑榆,你可知,新政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新政施行以来,天下田亩通行丈量,国库丰盈,边防渐稳,徭役减轻,黄河到淮河的堤坝已修,弃地变良田,河岸万家百姓得以足食。我原想做得更多。让至贫老叟得安养,让黄口小儿有衣穿……奈何,我年事已高,朝廷需要新的血液,新政需要新的拥护人。举目望去,入仕的年轻人里,唯有淮时,满腔热血,不惧前路,心怀黎民。我鼎力支持他,原想让他在我身后,能扛起大梁。然……只怕,新政撑不了多时了。”他叹道。

身居宦海多年,他有着鹰一般的敏锐。

后来,当一切的风波过去,我站在不可逆转的历史车轮前,回想起今日他说的这番话,抚今思昔,肠断心摧。张大人的预想成了真。万历新政永永远远地消失在大明的岁月长河中,就像一闪而过的烟火。新政触及到所有权贵的利益,丰盈了劳苦大众。它的逝去,让大明王朝失去了最后的振兴机会。物腐虫生。女真人的铁蹄踏破山河,汉人为奴为婢。多年后的统治者,终于想起了这个老人。这个曾不惜一切想要力挽狂澜于既倒的老人。然,一切晚矣。

此时的我,没有那般恢宏的史观,我只是冥冥之中,觉得他是对的。

他是大明最清醒的一个人。

我将面孔贴在太师椅边,道:“大人,我将实情告诉冯高吧?”

其实,昨日冯高来病榻前探我的时候,我一直在犹豫。

特别是从他的口中证实了那场冯家灭门事件后。

冯高行事执拗。若他知道,导致他半生苦难的原因,是秦老爷的丢弃,他会如何对待秦老爷和秦老爷的孩子?

从扬州到京城,秦明旭助我良多,我视他为友朋,实不忍让他面临灭顶之灾……

可我见到张大人如此伤心,还是忍不住将这句话问出了口。我心怀一丝侥幸,冯高或可听从我的劝阻,手下留情。

“断断不可!”张大人坚决道。

他从太师椅上起来,踱步到窗边。

“桑榆,你还年轻,不知这其中的利害。班主之死,让我生出许多的疑惑,只是还未证实。若果是陛下所为,此事便大有玄机!冯高一日不知,便一日性命可保。持弓猎鹰,弓断,便弃弓,换新!你当真以为,猎鹰,只是弓的问题吗?”他肃然道。

“我已对他不起,何苦要让他再为此丧命!陛下想让他对付我,他不知身份,行事才可在陛下面前保全。桑榆,你答应我,切不可说。”

我想了想,点头。

自班主死后,张大人悟出了许多。

不能负百姓,不能负儿子。这个殚精竭虑的老人,想凭一己之力,扛下所有。

我走出书房老远的时候,依稀听到他幽幽念道:“一生夙愿,付诸东流?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我回到程府,不多时,东院便来了许多探视的人。

阖府中人都知道了我受封“义德乡君”的事,便是连大少奶奶都满面笑容地来了。

她坐在我的床边,好像从前所有的龃龉都没发生过。

“桑榆,你我妯娌,一家人。听到你为太后受伤的消息,我担心得了不得,连饭也吃不下了。我跟菩萨说啊,能让桑榆好起来,便是折我的寿也甘愿。见到你全须全尾地回来,我,我,高兴……”她用帕子拭着泪。

我道:“谢大嫂好心。”

她拉过我的手:“桑榆,是这样,听说现在太后很是看重你。你可一定要顾念着你侄女啊。你是她的亲婶子。俗话说得好,婶娘,婶娘,半个亲娘。她在宫里无依无靠,你拉扯她一把,等她得了宠,是咱们全家的荣耀。”

“大嫂,孙小姐现是才人,我凭甚能拉扯她?天家的恩威,岂是我能左右的?大嫂高看我了。”我道。

她的笑冷却下来,不尴不尬道:“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你竟是指不上的。”

她起身去了,不忘命丫鬟把礼品留下来,好全了她的贤德与礼数。

大少奶奶走后,老夫人和三小姐也过来了。

老夫人命人做了我素日爱喝的汤,坐在我床边,嘱我好生调理,皇家的封赏再重,没有自个儿的身子重。

申正二刻,程淮时回来了。

我正靠在枕上看书,见他进来,道:“二爷今儿怎回来得这样早?”

他走向我:“听闻夫人受了伤,我便提前回来了,夫人现时如何了?”

我笑道:“无碍。”

“昨儿晚上听见消息,本想进宫探你。可宫规森严,无谕外臣不得入。今儿听说太后赐药,有惊无险,我方舒了一口气。”他道。

他接过小音手中的药碗,喂我。

“夫人,你有所不知,张大人今日像是糊涂了一般,竟给陛下递折子,说免去我户部的差事,将我调去京畿衙门做一个闲职。”

我忙问:“陛下是怎么说的?”

他道:“陛下只是笑笑,问我的意思。我自是不愿的。我寒窗苦读,难道就是为了赚几钱俸禄,混吃等死么?陛下没再说什么,让我继续回户部任职。下朝以后,冯厂公找我了。他好像很生气,质问我,为何不同意。还说——”

“他说了什么?”

程淮时将药碗放下:“他说让我多想想妻房。这话好没道理。难道个个都畏死,个个都不作为才好么?我顾念夫人,顾念家中老小,但,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旁人的家小,就不是家小了?我岂能因一己之私,做缩头匹夫。”

“二爷,冯厂公也是好意。”

“夫人——”

他语重心长道:“冯厂公这样的人,是没有念过圣贤书,不知大义的。夫人是至慧之人,望夫人知我。”

他脸上满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

他铁了心要拥护新政到底。

我捧起他方才放下的碗,将极苦的药一饮而尽:“二爷,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我只想与你过平淡安然的日子。我从没有指望过夫君是英雄,只觉三餐茶饭,知冷知热,足矣。”

他低下头,半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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