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通告罢,那与我相熟的黑衣仆妇走出来迎我:“程夫人,老爷在书房,请您过去。”
我随着她到了上回作画的所在。
张大人坐在书桌前,执笔写着什么。见我进来,微微笑着,道:“桑榆,你来了。”
他是如此亲切地唤我。
我上前,行礼道:“大人,这回瞧着,您的身子好多了。”
他捋须道:“不过勉力为之。桑榆,我前番听太后夸了你。我一直想着,你会有什么事来问我。你却这会子才来。甚好,甚好,说明你能沉得住气。不急,不躁。”
“我想,大人该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廿载都等了,何急于一时?”
他笑起来:“你是个明白孩子。”
“大人,您是不是从东厂的人手里带走一个人?”
他点头,干脆道:“是。”
“那人现在何处?”
“桑榆,你若是想劝我,将此人交还给冯高,我是不能答应的。我已问明白了一些我想知道的事。这个人,我得留着。有些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若传到万岁耳里,于我,于冯高,都将大有不利。别忘了,万岁手下,可不止东厂这一个情报机构。”他凝重道。
显然,这个决定,是他慎重考虑过的。
我想了想:“我想见见他,好吗?”
他犹豫一番,终是点了个头:“你跟我来。”
他带着我,曲曲折折,绕过好几条回廊,到了府院西侧的一处矮屋。
他对我道:“桑榆,你的生母三娘子,是个女中豪杰。昔年,随你父披草莱,立军府。你父练兵,她在一旁击鼓,振奋士气。在闽地之时,曾率千名妇孺,披男儿甲,上城门,吓退敌兵。你父被朝廷定罪,府中寥落,妻妾家眷四散,正室夫人亦携子躲了起来。唯有你母,生死相随。”
我轻声道:“大人,半洲先生嘉靖三十四年没死,你救下了他,对吗?”
他摆摆手:“此事休提。我只告诉你,他们最终还是没能避过灾祸。倭人凶残,恨他入骨,怎能容他活在世上?红三娘子在大雨中产子,倭人穷追不舍,她将孩子交予走街串巷的杂技班,尔后,将腹中塞满稻草,佯作还未临盆。你这才躲过一祸啊。我寻到你父你母时,他们已经死了。这些年,我始终不知你是死是活。幸好,苍天有眼,你辗转被祝家收养。也算是一户好人家。那杂技班主,不知你的身份,只知你已无亲眷,是个孤儿。”
我流泪道:“大人深恩,才得以让他们多活几年。”
“桑榆,你父隆庆初年,已被平反了。所以,你记得,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若让人知我当年偷梁换柱,会多出许多是非。此乃欺瞒皇家之行啊。总是为陛下所不喜的。”他再次郑重嘱咐。
“日后,不管是太后,还是陛下问起,你便说你是被祝家收养的,出生年月不详,乃养母杜撰,明白吗?”
我答应道:“我明白。自此绝不提了。”
他上前几步,摸出钥匙,开了锁,旋即推开那矮房的门——
眼前的一幕,惨绝人寰。
一个老年男子躺在床榻上,身上被捅了数刀。几个血窟窿,往外淌血。人已咽气。
我睁大双眼。
张大人震怒唤道:“邹成!”
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进来,看到这情景,惊而惶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属下守在门外,片刻不离,实不知因何出此意外啊!这屋子的钥匙,只有大人身上才有,连属下都开不得门……”
张大人喝命道:“张府不是菜园子,缘何有人进来,都不知?”
邹成叩首道:“属下有罪,属下万死难赎。”
我看着那死去的班主,耳旁仿佛听到了雷声阵阵。
他是被何人所杀。谁能有本事悄无声息,避开一干人等,潜入张府杀人?
这会不会成为打破冯高底线的最后一击?
他死在张府,一切都说不清了……
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树上的叶子乱哄哄地摇摆。
盛暑的大雨倾盆而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