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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隐龙

再到后来,路上流亡的难民越来越多,多到抬眼之处皆是饿殍,苏凌已然麻木,他知道自己手中那点饼子根本不起作用了,说不定还会遭到哄抢,惹来麻烦,只得转回马车里,饶是不忍再看,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风雨之声更甚,深黑色的天空仿佛被撕裂了大口子一般,无边无际的大雨之中,荒草和群山无声的静默着。

道家老者打稽首道:“那个痴儿,或许真的醒悟了啊。”

苏凌摇摇头,正欲转身回去,却见殿檐下,那两位老者负手而立,望着苏凌,脸上满是赞许之色。

杜旌和苏季见苏凌如此行事,开始并未多说什么,后来见苏凌分饼子的次数越来越多,杜旌忍不住对他道:“苏小子,你不要给他们了,咱们剩的也不多,再说了这天下一个样,逃难流亡的人多如牛毛,你这样一个一个的分,一个一个的救,救得过来么?”

苏凌一笑,轻声道:“这雨这么大,他们又上了年岁,我做这些也不图他们个谢字。”

苏凌忽的高声叫好道:“我是一个普通百姓,更不过十六岁,你的志向我不懂,也不敢想,但我只知道,人活着一切都有可能,若是死了,任凭怎样的壮志,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走了一时,雨更大了,众人皆发愁该如何避雨的时候,眼前路边竟闪出一座破庙来。

苏凌点点头,一字一顿道:“那你便要寻死不成?”

那破庙的匾额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四周的庙墙也早已成了残垣断壁,里面的建筑基本上成了废墟,残石和破梁之间,半人多高的衰草随着风雨的吹动,萧索而荒凉。

一路之上,苏凌的对面与同向,总会碰到无数逃难的百姓,他们或大股成群,或三五一伙,男女老幼,模样不同。

苏凌在火边坐了一会儿,抬头见那俗家老者和道家老者坐处,虽然遮蔽风雨,但毕竟有限,破殿塌了半边,那两位老者又是坐在最边缘处,道家老者还好,俗家老者一边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了,顺着老者宽大的衣衫滑落下来。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那些人,乱江山,屠百姓,我深恨之,怎能与之一般?我只是想着积蓄力量,荡平天下,还百姓们一个朗朗乾坤!”

“快一些,我们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杜旌和苏季当先催马,马车紧跟在后面,在暴雨之中极速的像前面的黑夜深处走去。

苏凌也笑道:“老先生谬赞了,我这也是胡说,说不定那沈济舟借住兵力之众,一举打败萧元彻也未可知。”

慌得杜旌和苏季忙抽出随身朴刀,将身后的家人护住。

而他却并不管这些,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天地的一切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苏凌心中一凛,没想到这老者张口就要跟自己谈天下大事,心中暗想,这位白胡子老爷爷,您也太高看我了,我才十六岁的好不。这个鬼时代虽然跟自己那时的某个历史朝代颇为相似,可毕竟不是一个时代,万一自己说错了可怎么收场。

没曾想这大殿之内,男男女女竟好多人,这俗家老者忙歉意道:“不知诸位早已到了,叨扰!叨扰了!”

大道之上,一辆马车飞奔,车檐上的红灯分外惹眼。

众人看去,却发现衰草的正中,雨帘的掩映下,透出一间大殿,向来是这庙宇当年的正殿,年久衰败,半边已然坍塌,而另半边竟然还完好,虽然房门少了半扇,另半扇却还挂在那里,倒可以阻挡些许风雨,殿顶也如这大殿一样,一半早见了天,另一半虽然窟窿无数,但大体还算完整。

苏凌转回身去,看着这老者正笑吟吟的站在那里,忙走过去道:“老先生还有事么?”

那男子再次无言,缓缓低下头去。

苏凌拿起一个饼子,走到这人近前,将饼子递过去道:“吃么?”

苏凌不知睡了多久,似乎被渐渐变大的雨声惊醒了,半睡半醒间,揉了揉眼睛,朝着殿内看了看。

杜旌摸到了大殿的供桌之上,摸到了半截蜡烛,将他点着,借着昏暗的烛光,众人朝殿内看去,殿内的正中,一座高大的佛像,佛像上的颜色已然斑驳脱落,由于这大殿塌了一半,佛像的一半也露了天,雨水顺着佛像的半边身体滚滚而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杜旌和苏季这才放下心来,招呼众人近前来,在可以遮雨的地方坐了。

俗家老者抬头看了看天,那大雨不知何时竟停了,东方也渐渐有了鱼肚之色。回头对旁边道家老者道:“道兄,这风雨破庙,我们没白来啊,如今雨已停了,正好早早赶路。”

那男子见寻死不成,蓦地瘫软在满是雨水的地上,悲声痛哭起来。

说到此处,目中的泪水再度流了出来。

忽的听身后那俗家老者苍苍的声音又响起道:“小友留步。”

这个男人彷如梦中忽醒,一朝得悟,眼神中的无奈一扫而空,忽的站起身来,锵的将手中长剑还鞘,似自言自语道:“一人不自救何以救天下!”

高穹易老发如雪,红尘蹉跎梦难成。

苏凌嘿嘿一笑搪塞道:“救了一个人,装了两回x”

苏凌心中大抵是不忍的,起初的时候,他总是会让杜恒停下,问自己的娘亲要些干粮饼子,递到一些稚嫩的孩童手里。

不过他转念又是一想,管他呢,自己只管按自己的说,说错了,也是以后他们才知道,以后他又哪里能碰的到他们呢。

起初声音还无甚起伏,直到最后几句悲壮杀伐之意越发浓烈,气势更是逼人。

左侧老者这才笑着点点头,对道装打扮的老者道:“如此,道兄且随我进去暂避如何?”

杜旌又将烛光朝着殿里不漏雨的地方照了过去,这一照不打紧,在场众人皆是吓了一跳。

苏凌朝着两位老者看去,却见两位老者皆满头白发,看起来年岁已然不小了,然而皆鹤发童颜,面色红润,颇有些华贵慈祥之相,便知不是什么歹人。

那男子舞着剑,神情也越发凄怆和不甘,忽的张口念了起来。

话音刚落,已然三步两步来到他的身旁,一把将那剑夺过,扔在一旁。

我要变强!我要变强!苏凌的心中在不断地呐喊。

然而,那佛像却仍旧宝相庄严,稽首悲悯,正坐不动。

马车停稳之后,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先跳了下来,又从马车前面搬了下马凳,放在马车轿厢一侧,车帘一挑,两位老者一前一后走了下来。

只是那老者似乎不以为意,也不去擦拭,任凭雨水打湿,自顾自的和道家老者说着什么,说到入港之处,两人还频频点头。

破殿之中,苏季那些人仍在熟睡,好在是睡了,要不然听到苏凌与那两位老者的谈话,必然惊讶非小。

那俗家老者似乎颇为赞赏的又打量他一番,似乎想要考教他,淡淡道:“小友方才真知灼见,以十六岁的年纪,已然不凡,只是现今有些事情,我与我那道兄颇有些看不清楚,小友不妨帮着拆解拆解。”

苏凌又道:“我再问你,如果你死了,你那两个兄弟何处去寻,你说你们意气相投,他们若有朝一日得知你死了,会不会也随你而去,你方才说了,你们彼此生死相随,他们又岂能独活于世?”

两人也不进屋,就在这大雨之中对面坐了,苏凌静静的听着这男子说话。

如果不是生于乱世,他们谁不是家中的娇儿娇女?

那些逃难的孩童见有吃的,便一把的抓了过去,眼神却依旧是空洞无光,只是转回身去,拿给他们家的大人,那大人接过干粮饼子,看都不看苏凌一眼,也不道谢,只将饼子撕下一大块,递给自己的孩子狼吞虎咽的吃了,剩下的用破烂不堪的衣衫小心翼翼的包好了,那感觉仿佛在包着无比珍贵的宝物似的。

那男子一怔,似有所思。

苏凌的眼中从未有过的倔强,毫不动摇的道:“救一个人,也是救啊!”

那男子哭了一阵,心情才稍有平复,方嘶哑着声音道:“小兄弟,你为何要救我,像我这种一败涂地的人,活着还有什么用?”

苏凌心中无限的沉重,那一刻,他忽然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想变强的愿望,他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拼命守护自己身后的两大家子至亲,不让他们如这无数难民一般凄惨,不让小兰那样的惨事再次发生。

说着吃了起来,他是饿极了,但也并未狼吞虎咽,而是一手拿饼,一手撕掉一点饼子,慢慢的送进嘴里。

苏凌和杜恒来到庙门(姑且看得出庙门原来的痕迹)前,便看到风雨之中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马车的一个檐角之上还挂着一盏红灯,被风雨吹得左右晃动。

只是两位老者却神情气度各不相同。左边老者一身淡青便装,须发皆白,寿眉斜飞入鬓,却显得慈祥可亲,衣衫宽大,被风一吹,显得一番出尘之态;右边的老者却是一身玄衣道袍,道袍之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八卦图案,那八卦图案竟似隐隐流转,仿佛有灵气一般,左手中拿着拂尘,头上用木簪将白发別了,背后背着一把长剑,负手而立,仙风道骨,悲天悯人。

那俗家老者捋了捋白须方道:“当今天下时局,司空萧元彻奉天子以令不臣,得充、灞、京都之地,权倾朝野,已然是新贵门阀,渤海侯、大将军沈济舟,手握渤海州、济州,易州、青州,又新并了拓跋蠡的燕州,沈家四世三公,势力更是滔天,只是萧元彻与沈济舟势力皆在北,料想两人必有一战,此战关乎天下权柄,不知小友如何看待啊。”

苏凌的动作还是吵醒了杜恒,杜恒揉揉眼睛,问道:“苏凌你出去干嘛了?”

破庙破殿虽然残缺,但供他们休息遮挡风雨还是可以的。

两人遂进的了这庙宇,来到破殿之内。

苏季和杜旌皆一抱拳,起身道:“老伯哪里话来,请自便吧。”

俗家老者眼神灼灼的盯着他,缓缓道:“小友为何如此肯定,还用了必胜必败啊?要知道沈济舟的军力十倍于萧元彻啊。”

苏凌笑着点点头,转身坐了回去。

苏凌不知道这木牌是什么,但断定这两位老者身份必然不同,遂小心翼翼收了,这才回到破殿之中。

说罢,不等苏凌说话,上了马车飘然而去。

那两位老者在另一旁坐了,也不再看向众人,自顾自的低声交谈起来。

那男子道:“如今我已过而立之年,却郁郁不得志,更是只剩独自一人,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这是上天要绝我啊!只有一死,死了便一了百了!”

杜恒有些替苏凌不值,一边尽力的给苏凌挪些位置出来,一边嘟嘟囔囔道:“苏凌,你也太好心了些,你看他们两个倒好,连个谢字都没有!”

到时左侧的老者先看到了苏凌二人,忙拱手道:“二位小友,天色大黑,雨势甚急,不知里面可否容老朽二人避一避雨啊。”

那男人似乎对这越发急骤的雨势视若无睹,低头似长叹了一声,缓步的走了出去,伫立在漫天雨帘之中。

说罢,也不道谢,只与那道家老者一同坐在了火堆旁边。再不看苏凌一眼,仍自顾自的交谈起来。

那男子念了几遍,忽的停下身子,仰天悲怆的狂笑不止。

那团火堆烧的正旺,那两位老者仍旧未睡,围在火旁仍谈性不减的说着什么,苏凌听不清楚,索性也不听了,刚想继续睡,却忽的看到角落处的草堆上的那个玄灰色衣衫男人轻轻的站了起来,手里捧着那把长剑,缓缓的朝大殿外走去。

呼朋当饮一杯酒,凭栏醉看云啸风。

忽的,将手中剑在脖项之上,眼中虽有不甘,却更多的无奈,眼看就要自裁当场。

苏凌将俗家老者扶上车,这才转身欲走。

望着那重拾斗志的人身影,苏凌这才嘿嘿一笑,心中暗道:这次自己装的属实有点大了。

苏凌看去,他们衣不蔽体,神情恍惚而麻木,眼中没有一丝光亮。

车中,那道家老者朝着俗家老者哈哈大笑道:“老兄,可是真的动心了,这下可是下了血本啊,世人皆梦寐以求却无缘得到的离忧木令,你却给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苏凌?不后悔?”

那俗家老者一脸的得意之色道:“道兄可不要跟我抢人啊,遇到一个好苗子,不容易啊,这个苏凌,若假以时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啊!”

那道家老者点点头道:“你这老头儿,什么事都抢在前面,算了,你那宝贝孙女听荷已然够我调教的了,我不跟你抢,只是有一点,我听他们过,他们要去青燕山,找那个张黑山,苏凌若真的去了,失·身为贼,却在声名上大大的不光彩啊。”

那俗家老者却是轻捋胡须,满脸皆是笑意,胸有成竹道:“我料他是去不成青燕山做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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