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夜念斯回应,他们就快马加鞭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冷风呼啸而来,夜念斯稍稍拢紧衣裳,黑眸看着那凄森的祭殿,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进去,却发现原本应当在殿中打扫的人,一个都不见。
这是唯一的一座大宫,除此以外周围千里,皆是埋地三尺的墓穴,走近一看,殿中供奉着整整七道牌位,最中间为“大虞朝高祖皇帝萧玦”,而后两侧一半为夜氏皇族,一半为萧氏皇族。
他也曾听闻萧玦禅让之传说,那三百年前以武力阀割统一袁、战、景、盛、誉五国之千古一帝,死后原来就留在了这里。那位帝君于打天下实在有着常人难以领会之天赋,他毒辣狠绝,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后只因他意识到能打天下之人,未必能治好天下,于是才决定禅让。
他黑眸缓缓滑向夜氏牌位,七代帝王,除去萧玦后,夜氏世袭六代,因夜家原本就是贵族起身,比起萧玦农民之身份,夜家生来就为温育天子而作为。夜家子女深谙中庸之道,将天下形成一平衡之势,并已经逐渐完全割弃萧玦武力治国之理念,让普天之下,成了一句话错,则一命失的文甲治天之格局。
大殿外一阵冷风吹来,夜念斯面色结霜,殿中空荡荡地回响着那冷风呼啸的声音,他拢紧袍子,向大殿后走去,发现殿旁有一个很是狭小的房间,其中放着一张破旧的床,四周结着蜘蛛网,屋中的窗子是破烂漏风的,但比大殿中要稍稍好一些。
此处无人,无食,苍天遍地,寸草铺雪,到了深夜时分,夜念斯走出大殿,在草地里找到一根粗木棍,将雪翻开,挖出一些草根来,他混着雪,将那草根缓缓吞咽下去。他估量着这周围能吃的草之多少,算计着,必须要坚持到他回京的那一日。
到了子时,大殿中烛火旺盛,冷风吹来,那小小的烛焰随风摇曳,依照守陵的礼数,需要从子时开始跪,跪到卯时结束,以四个时辰为一轮,每日往复。
夜念斯看到那大殿中有一个跪垫,他黑眸扬起扫了一道那诸多牌位,弯膝跪下,却在接触那跪垫之一刻,膝盖猛地一疼。
他蹙眉倒坐在一旁,只见一枚生锈的粗钉扎入他膝盖中,月青色的袍子被血染红了几分。他黑眸看向那跪垫,伸手去掀开那上面一层布,看到那下面铺着几十枚长钉,每一根的尖端都竖直朝上。
夜念斯平了两息,他面无表情将那钉子拔出,从衣服角落裁下一长条布料,将伤口包裹。随后,平静地将那垫子中的钉子掉在一旁,而后跪了上去。
他汹涌的黑眸中闪过道道寒厉,片刻之后平静如万量之海,不动声色。
远处高峰半山腰,一匹俊壮的白马傲然立于长崖边上,萧宴身着一件红黑相间的骑马袍,发髻高悬,剑眉星目,月光映照在他英俊无双的脸上,那双温若良和的眸子,此刻透着复杂的神色。
身后是五个骑着黑马,周身上下只留下眼睛还露在外面的高强死士,他们通体遍黑,仿若引入烟尘,在黑夜中,腰间的匕首闪着道道凛光,他们几乎全部来自于细作之乡吴钊,是萧镇一心选拔的死士。当中单挑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眨眼的功夫,卸掉自己方圆三尺内任何一个敌人的头颅。
一个离萧宴稍近些的死士看了他一眼,声音嘶哑而不辨原来音色,“殿下,是否现在动手?”
“再等等,等卯时过,”萧宴剑眸盯着那大殿,皇陵中是萧、夜两家七代帝王,有英明魂佑,若是入皇陵但却不遵子守卯退之礼数,将必然受到天谴。
这是萧宴从小便知道的规矩。卯时以后,夜念斯多半会出大殿,大殿周围一片平坦,在这高山之前,哀草遍野,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挡身的地方,而那时,就是他的死期。
萧宴遥遥望着那宫殿,夜晚中他依稀可看到那夜念斯跪在牌位前,不声不响,就那么静静地跪着,哪怕这地方别无一人,甚至他自己都是食不果腹的。
萧宴从心里,虽然厌恶于他,嫉妒于他,可是他原本并不想杀他。如今的天下,他早已经势在必得,只要这春暖开的时节到了,满朝文武便会上书让皇帝立他为储君。萧氏的天下被夜氏夺走已有三百年,等不住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所以,夜念斯必须死。他是个无用之人,孬弱之徒,寝食于冷宫这些年,却顶着一个嫡子的身份。只要他死了,夜氏匡扶,就再无希望。
到了那个时候,覃雨望就可以和他永远开心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彼时覃武侯府中,众人已经休憩,老夫人听闻了夜王被命到嘉裕守皇陵一事,临近深夜时还有些担忧,同覃羽问了一些事情,而后心思稍稍安慰一些,才勉强睡着。
随着老夫人房中灯灭,府中唯独还有一个小院子亮着灯,覃雨望趴在桌子上,旁边是一盏油灯,蜡烛之泪不断滚落,因为屋中暖气甚盛,那泪凝结地并不快,一滴一滴地积累着,眼看就要滴在她的手上。
而覃雨望紧闭着眼,脑袋枕在胳膊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紧紧地皱着眉。
白雾茫茫中,下着大雪,夜念斯在雪地里跑着,飞快地跑着,身后有很多人在追杀他,有那穿着龙袍的皇帝,还有那眉眼尖酸的良妃,还有很多很多,她看不清脸的人,他们拿着刀,在他的后背上一刀一刀地剐着,他的血流在雪地上,在白茫茫的一片中染出一道极其鲜艳的红。
“不要,不要伤他……”覃雨望口中喃喃。
可是那些人哪里听得到她说话?她跑到他们身前,握住他们手里的刀,可是他们推开她,发了疯一般要冲上前去,夜念斯最终跑脱了力气,倒在冰面上,她只能看着他们一刀一刀地将他折磨着,不放他一条生路……
一滴蜡,从灯台上滴落,砸在覃雨望手背上虎口处,她猛然惊醒过来,坐直了身子,杏眼睁大那烛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觉得自己眼角好像是黏黏的,抬手一摸,好像是隐隐约约有了眼泪,再一摸,整个眼睫毛都湿成了一缕一缕地。
她侧脸看向自己床旁挂着的青玥破天弓,毅然起身去拿起,披上自己的长绒披风,两只手拉开门。
院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方才还清冷的地面,现在已经覆盖上一层几乎要没过鞋背的厚雪。她杏眼遥遥望向空中,眸间闪过一道浓重的担忧,正月十五前后,京城从未下过如此大雪,她尚且还记着方才那梦中之内容,甚至此刻心脏都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纵然她对那小暴君无爱,残恨,可他既然死不了,那她就不能让他的命如此苦,她要让他知道,这世间依旧有人“爱”他,予他温暖,给他关怀。
哪怕这些都是假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