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发怒的皇帝,心情此刻平了几分,耳边听着尐尗那一声声清脆的巴掌,听地他聒噪不堪,皱着眉头,“够了!”
“是。”尐尗应声而停。皇帝没有再发怒,狠狠地瞪了一眼夜念斯,深吸了几口气,若非今日这个特别的日子,事关这江山祈福的运数,他必然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子。
等众人都随着皇上和妃子到锦江园去游赏灯时,覃羽起身默默看了一眼尐尗,尐尗差人收拾着那碎玉杯子,与覃羽眼神相撞之间,两双都各有算计的眼神,没什么交流,却是一眼就读懂了各自的想法,覃羽读懂了尐尗的救场,尐尗也让覃羽知道,那一颗夜明珠,他收地可不贵。
宫中的灯节,赶不上平民百姓间的热闹。在街道上随处可见的那幸福甜蜜笑着的一对对璧人,在宫里是少得可怜的。无论是皇子诸侯,还是贵妃嫔妾,亦或是文武百官,世子公主,都是手中拿着酒盏,立于锦江园的长桥上,一边品赏远近灯景色,一边谈着彼此的利益和生意,女子之间关心的胭脂水粉,男子之间关心的封地朝贡,各有各的担忧。
覃雨望却是没那么多可担心的,此刻她走在长长的园小路上,见到两侧挂着的灯,时不时地抬手摆弄一下,却并不觉得有意思。她不由得想起从昆仑山回来的那一次,她和夜念斯买的那个灯,还吃了那顿烧烤,虽然那时景象完全不敌今日之贵美,可她却觉得珍贵很多。
她有时实在不能看清夜念斯。他在她面前甚至会装可怜,借着她的手去惩罚那些伤害他、不尊重他的家奴,可看出他是多么聪敏的人,可是方才在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他对着那九五之尊,却仰着头,瞪着眼睛,连一声父皇都不肯叫出来。
她转过身去,看到一直在后面走得很慢的他,杏眼中滑过一道从未有过的色彩。她一直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傻,对他足够好,让自己成为他全部的光,对他就足够了,他的心里就会有她,就会听她的话。
可是现在看来,她还全然没有触及到夜念斯心中冰山之万一,他到底为何与皇上之间没有半点父子情谊,皇上也舍得让他寝食于冷宫,明知诸多虐待都不闻不问十年。
夜念斯见到他也仿若陌生人,那凄冷的眸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忍不住想起霄贤曾经跟她提过要重查兰氏一案之事,应该在过年以后,就会有更多的消息。原书里,直到结尾,这个案子都未翻案,其中的玄虚,难道在这一世,在只有她一人重生的这一世,会有改变么?
夜念斯此刻看着宫廷满满一长廊的灯,黑眸中映染着橘色的暖意,那瘦削的双颊在柔光下仿佛是和煦了那么一点点、稍有温度了那么一丝丝,但是眼底的冰冷和淡漠,并未褪去,只是被这虚伪的橘光浮浮掩饰其表。
这里对于覃雨望或许是新奇的,毕竟这深宫博大,年年灯都有不同的主题,故而也会设立在不同的地方,或是园,或是大殿。
可是这里对于他,却是熟悉地。他记忆里,那残破不堪的、早已经被恶臭蒙及、毁骨灭魂的童年里,有这些美丽而淡然的灯存在。
朦胧中,他看到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小男孩,手里拿着小风车,一路呼呼地向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着,“母后,来追我咯,来追我咯。”
他侧过脸,看到一个身着橘红色牡丹长裙,头戴凤冠的女子,她相貌模糊,声音却温柔,她在宫女的搀扶下尽可能快些地走,语气中带着嗔怪,却是责骂也不忍狠下心来重两口语气的,“念斯,慢一点,你看你的小风车,都要被吹散了!”
小男孩跑到一个个子高大的男人面前,那人穿着金丝龙蟒的靴子,明黄色的九爪蟒袍,他神色威严,对任何人都不得好脸色,却在看到还没自己靴子高的那么一个小不点时,眉眼微微地浮上喜色,大手将他捏着抱起来,小男孩喊着,“儿臣要父皇举高高!举高高!”
“好好好,父皇让你坐高高,好不好?”那男人将男孩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小男孩变成了人群中最高的一个,小男孩高兴地欢呼雀跃,在男人的肩膀上开怀地笑着。
周围跟着几个老练的重臣,都悄悄地给男人提醒,“陛下,这样怕是不合适的。”“陛下,不能有人高于天子,如此是不合适的。”
男人才不理会他们。他两只手稳稳地扶着自己肩上的小男孩,“孤的十四子,日后必成大器!”
就在此时,宫廷以东燃放起大排的烟,那以桃粉色为主要设计的竹,在寂静的、万里无云的夜空中盛开,照亮了半片夜空。他们说那是覃武侯府的烟,说看到那烟的人,一定会幸福一生,有父母的疼爱,有家人的陪伴,有儿女膝下的天伦,有青云决步的未来。
夜念斯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张口,热气从口中浮出。不知不觉间,这些仿佛都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不远处的长廊上,闵梳、辰傅和篆秋三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旁边的凉亭中,何昌正拉着萧宴侃东侃西,等得他们三人实在没了耐心。闵梳扬眼一瞧,看到了对面的夜念斯,不由得眼中生怒,喃喃道,“见一次这孙子就烦。”
辰傅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拍了拍闵梳的胳膊,“行了,谁让人家嫁了个好人家,你嫉妒啊?你也嫁呗。”他唇角划过一丝轻佻的笑。
闵梳抬眼看了看长廊尽头的冰湖,又看了看夜念斯。
听说那冰湖,是专门沉尸用的,无人知道那底下究竟有多深,这么冷的天,要是从那里掉下去,肯定没轻的,不死也得没半条命。
他拉过辰傅的胳膊,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辰傅先是微微一皱眉,而后两人一同将目光扫向了傻呵呵站旁边笑的篆秋。
恰好此时,覃羽和江帆有要事要协商,于是覃羽和老夫人、覃云要先回去,于是将覃雨望叫过去,给她介绍了其他侯府中同样喜爱武学的几位世女认识。
覃雨望走时再三嘱咐夜念斯,让他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就站在长廊处,等着她回来,覃雨望所去也不远,只是百余步,只要夜念斯不离开长廊,她就能看到他。
覃雨望走后,夜念斯坐在长廊的一侧,将衣袖理了理,一阵冷风吹来,他觉着手中有些冷,抬手放在口边,稍稍地吐出一些热气,暖了掌心。他抬头,黑眸看着那空中一轮皎洁的月亮,想着今日又快到了十二时辰,覃雨望的毒又要到了需要解药的时间。
他不由得觉得,这毒下地,好像受折磨的并不是覃雨望,反倒是他自己,他得日日想着,如何把自己的体液给她。
而就在这时,一个宫奴从他面前缓缓走过,他腰间一块牌子晃了一道夜念斯的眸子,他稍稍抬眼,只见那人腰间别着一块“兰”字腰牌,上面还刻着兰的图腾。
这是兰氏族人的腰牌。残余的兰氏,必然不会带着这腰牌行走于宫中,那他的腰牌是从何处而来?
夜念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嗓音清凉,“站住。”
那人微微侧脸,步子却走地越发快。夜念斯跟了上去。在长廊尽头处,那人突然消失不见,他面前只剩下一个偌大无尽头的冰湖,黑黝黝地仿佛地狱一般。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群小女孩追逐打闹的声音,夜念斯尚且未挪开步子,身后就猝不及防有人撞在了他身上,他手边没有任何可攀及之物,扑通一声便掉了下去。
他剧烈地呛着水,身体并未沉下去很多,可很快有两个人游过来,把一张巨大的网缠绕在他身上,而后绑在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夜念斯冰冷的眸子,在漆黑的湖水中泛着凉意,他的身体越沉越快,越沉越快,岸上仿佛没有一人注意到他,那群女孩的嬉闹声依旧,他看着那两个太监朝他挥手作别,他的意识,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渐渐失去,湖水逐渐灌满了他的口鼻,他加速地沉下去,双眸裹满了绝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