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念斯眼尾微微发红,不知这是母后真的想让他谅解,还是只是碰巧,但他的心里,似乎蓦地没有那么沉重了。等覃家三公子回来以后,兰家之冤案应该就会开始重审了。
而他,从现在起,想好好地、平静地过完这一生,读一读《静心录》,偶尔去街上逛一逛,吃两串红山楂,或者是烧烤的肉,偶尔买只兔子玩一玩,或许可以自己尝试做做饭,包包饺子,或者做一些手工艺品,比如兔子灯之类的。虽然这些事样样无聊,但也可勉强打发时间了。
彻底结束之前所有的痛苦吧。他还是想这辈子有朝一日,能在那功德簿上有字可写,有人可祈福。
冷宫红墙外,稍有些人的脚步声,零零碎碎。
三个锦衣皇子走过,身后跟着十多个太监宫女,辰傅扶着闵梳,一边走一边憋笑,“八哥,你别说,良妃娘娘这打人可真狠。你看三哥,也就是破点相,也不耽误逍遥。”
闵梳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每动一步,臀部的伤口都带着腰疼,他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你特么还有心思笑!那覃羽真是老不死的,把这事儿告诉我母妃,不就诚心看我出糗吗?”
“还有你!”他抬手在篆秋的脑袋上捶了一拳,“不是给你说了,让你说是那夜念斯自己愿意的,怎么我母妃问你之时你爱搭不理的,说的什么玩意?”
篆秋的脸上也全是伤,良妃是贵妃,现在协理六宫,这件事覃羽二话不说就报给了良妃,结果各自挨了一顿打,辰傅最是讨良妃欢心,良妃也自然觉得他并不是主谋,故而放了他一马。
篆秋嘿嘿地笑着,“本皇子忘记了嘛,你们讲了好多遍,讲得我脑子好乱好乱,我就忘记了嘛!”他抠抠后脑勺。
闵梳斜着眼睛看他,“那你记吃的怎么记的那么清楚?在武侯府之时,你还在那点菜呢,真是一只蠢猪!”
篆秋抠抠后脑勺,傻乎乎地笑笑。
“行了八哥,这出了事,也不能全怪咱们自己兄弟,”辰傅给他舒着气。
路过冷宫的时候,几个宫女站在宫墙外,脑袋挨在一起,不知在小声说着什么。其中几个宫女身姿苗条,模样娇嫩,闵梳不由得停下脚,张望起来。
“她们跑那干嘛呢?现在冷宫之中,不是没人住了么?”闵梳疑惑。
辰傅笑了笑,抬手轻轻拍了下闵梳的腰,坏笑道,“八哥,你这是想那口了吧?你这身体,你不怕虚咯!”
“去你的,去问问,哪个宫的!”闵梳白了他一眼,“要是干净,找几个给我送过来,我可正火大呢。”
这点事可难不倒辰傅。他走上前去,本以为她们是在说什么宫廷八卦,谁知道,她们讨论的并不是那些妃子的闺房秘事。她们背对着他讨论得很是高兴,甚至都没看见他。
什么人物这么招她们好奇?辰傅凑上前去。
“刚才进去的那个,就是夜王殿下呢,你们看见了没?那长相,京城第一美男都不过分呀!”
“是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一直关在这宫里,都是四书院里那几个臭太监给他送伙食的,可真是便宜了他们,要是我早知殿下这般俊俏,我就去求着管事的把我也调到四书院去,每日都给他送些好吃的!”
“可给你美惨了,你想男人想疯了吧!夜王殿下早已经娶了武侯府二小姐了,只是不知今日为何到冷宫来,似乎还在里面烧纸钱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上次我去给四书院的老嬷嬷送月饼,可是听说了一些关于殿下的事,当年他母妃一族谋逆,就是在除夕这日全族问斩的!”
几个宫女都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声音更小了一些,“天哪,这也太绝情了吧……不仅灭族,还要挑在家家户户大喜之时,让殿下一人过丧……”
辰傅听了个明白,清了两下嗓子,宫女们吓了一跳,急忙下跪在地,“奴婢参见十二皇子。”
他伸出手指一个个地点着她们,微微扬起下巴,“这一天天地不好好做事,就知道在背后嚼舌根?还不快滚!”
“是,是!”宫女们急忙腿脚麻利的列队压腰走了。
闵梳一瘸一拐地走上来,眉间闪过一丝不悦,“十二弟,你怎么全都放走了?给我留两个呀!”
辰傅抬手搭上他的肩膀,眼神中闪过一抹坏笑,“八哥,这冷宫里,可有比那女人更好玩的事情。”他凑近闵梳耳边,将方才听到之事精简后告诉了他。
闵梳正愁这五十鞭子的怒没处发泄呢,这倒好,他咬紧后槽牙,“行啊,十四弟的祭拜,那可是咱们兄弟的大事儿,”他看向一旁的篆秋,“把你衣服脱下来!”
篆秋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袍子,衣服上没有刺绣,但是袖口都是包边儿的,这是他母妃能给他做的最好的一件衣服了,掉了整整一年的俸例。
他有些不愿意,“不行,这是我母妃给我做的。”
闵梳上前就要捶他脑袋,被辰傅给拦下来,辰傅看了眼篆秋,“三皇兄,只是借用一下,等下给你演出好戏,你觉得如何?”
“好戏?”篆秋睁大了眼睛,大声地笑起来,“好啊好啊,本皇子最喜欢看戏了!”
院子里,纸钱快要烧完了,夜念斯的腿也跪地有些僵麻,他正要站起身,就听见了外面的笑声,说着什么看戏。
那声音他倒是熟悉,让他一瞬想起在须臾山上时,那三位经年不见的皇子。
果不其然,他一转身,冷宫的门就砰地被人一脚踢开,两扇红木门重重砸在墙上,门上那龙尾屋檐落下纷扬的残雪。
夜念斯黑眸看着三人,他们刚站在他身前,身后就走出两个太监,手中捧着一件大红色的袍子。
夜念斯看那红色格外扎眼,声音冷冷道,“三位有何贵干。”
闵梳现在可是知道了,这个夜念斯,那不能明摆着欺负,“十四弟啊,皇兄我在这儿,给你赔礼道歉,那一日上狼山,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没下来。我们也是下山了以后,才发现你脚程慢了一些,你也就大人有大量?”他咬牙切齿地说。
夜念斯黑眸微微抬起,面无表情,“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他侧身要走,辰傅一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摇头晃脑,好生不屑,眉眼间轻佻地将夜念斯从上到下看了一道,啧啧两声,“都怪咱们,这些年实在是缺席了十四弟的童年,你看看这现在惨地,大过年的,连一身喜庆的衣服都没有!这怎么行!这可是我们做哥哥的失责呀!”
“来人!把那件衣服给我们的十四弟穿上!”辰傅一挥手。
两个太监上前来就摁住夜念斯,他一把甩开他们,那红色的袍子落在地上,他面色清冷,黑眸中带着抖抖凉意,“我不喜欢,多谢各位。”
说完他正要快步走出去,闵梳从地上捡起一块砖,抬手就朝他砸去。他的脑袋砰地一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伴着头骨几乎碎裂的疼痛,他单膝跪地,一掌扶着地,手臂上青筋暴起,却还是没有支撑住,倒在地上。
两个小太监上前来,将那件红色的衣裳硬套在他身上,一个太监端过来一碗红烧肉,闵梳坐在他跟前,辰傅掰开他的嘴,两个人看着他那双淡漠的黑眸,笑地猖狂。
闵梳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夜念斯,今日是你母族的忌日对吧?”
夜念斯眉宇中微蹙,黑眸中涌起疑惑,片刻之后一散而尽,他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何这么对他,顿时,那双眼里片刻之前方才拥有的平静、因一张纸钱上烧焦的“谅”字而尝试原谅一切不靠杀戮就不能改变的结果……此刻逐渐变得淡漠,冰冷,血腥,残暴。
闵梳却并未管那么多,他将那红烧肉一块一块地喂到夜念斯口中,他左右拼命挣扎不愿意吞下,闵梳就干脆用筷子直接捣到他的嗓子眼里,一遍一遍强迫他,直到夜念斯吃下了那整整一碗肉。
辰傅松开他,夜念斯身体脱力趴在地上,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寒风刺骨,他不停地干呕着,可是那荤腥的味道散之不去,他想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可是不知为何,他一下子都爬不起来了。
汹涌的恨在他眼中激荡,无尽的痛苦,无尽的折磨,他的大掌狠狠地握住地上厚厚一层残雪,眼中流下一颗泪,混着浑浊的血色。
闵梳猖狂地笑了笑,“十四弟,你就是个孬种,是条该死的野狗,是根本不配活着的人!当年那个死婊子兰机还活着的时候,恨不得把我母妃打压地没处生存,还有整个官家,都被你们兰氏狠狠地压一头。”
“死地好!死地妙!你不就是个嫡子么?就算这宫里只有你一个嫡子,能怎么样?从前懒得搭理你,现在可不一样了,隔三差五,你皇兄我就得好好问候一下你,好好弥补一下这些年的兄弟之情!”
“对了,今天可是个大喜的日子,举国大庆啊,你作为佞妃之子,奸人之后,你不得好好地高兴一下吗,怎么还哭上了?你这一滴眼泪我可消受不起啊,别到时候覃武侯又说我将你惹哭了,再让我母妃打我一顿,我好怕怕哦!”
三人哄笑起来。
辰傅看着旁边低头,一言不发的太监,“愣着干什么呢,没看到夜王殿下不会笑吗?还不帮帮忙?把嘴扯一扯呀!”说罢,他抬腿一脚就踢翻了那工整堆在一起的小柴火堆,将那包袱中的纸钱散落漫天。
两个小太监无奈上前,跪在夜念斯身旁,抬手去扯他的嘴角,一抹凉意闪过夜念斯的眸间。
听着他们的哄笑,侮辱,种种折磨……
夜念斯狠狠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地离谱。却也庆幸,这种痛苦让他觉醒。
他睁开眼,黑眸冷漠地看着一张张落下来的纸钱,这是一年中他唯一可以祭祀母后的日子,尽管他早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
他的大掌狠狠抓着地上的雪,脸上被那两个小太监强迫出半丝笑容,身上是大红的喜袍,腹中是流油的紫肉,他的痛苦似已贯彻百骸,可一瞬而来之野心筹谋,让他周身痛苦顿消。
他的黑眸中闪过从未这般浓重的邪厉,就像那雪山上的孤狼,以一己之力,要改变这弱肉强食之世道,用这一条命,去赌他一个公平。
他要让所有人,都不得善终。
让每一个人,都体会到家破人亡之痛苦、极尽侮辱之折磨、痛彻心扉之别离、亲手弑爱之遗憾……总之这世上之种种痛苦,他要这世间人,所有人,都体会一遍,深深刻刻地体会一遍。
从此刻起,他要一步步地让这大虞朝,再无一日安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