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寒看着他匆忙的背影若有所思。
大雪纷飞,才清扫过不久的台阶上都是薄薄一层雪粒子,踩上去已是“咯吱咯吱”在响,郑士凛下了两步台阶,忽地又一下返回身,将手臂递给陆苑:“二嫂搭着我走,莫摔了。”
陆苑一顿。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中,叔嫂之间是需要百般避嫌的,郑士凛这样的举动,显然是没有避。她也知他是出于好意,没有别的心,可经不住这些举动落入他人眼中会有怎样的解读。
毕竟,往前郑士晏就是和她在路上打了个招呼,就被付氏说成了私相授受。
她心有余悸。
陆苑踟蹰不前,一时没有伸手。
反倒是沈烟寒对此不以为意,附和说:“陆姐姐,你如今可是两个人的身子,还是当心些好,这台阶滑,搀着下稳当些。”
她也搀着陆苑胳膊,可到底没有借郎君的力那么稳当,毕竟昨夜她确实被那人撞得过狠,就差身子散架,这会腿脚都酸软着,多少有些自顾不暇。
陆苑被二人架在此处,终究是伸手,隔着厚实的衣裳搭去了郑士凛的手臂上。
等两位小娘子安全地下了台阶,郑士凛头也不回,翻身上马便奔驰而去。
他来去如风,半点没将这点小事放心上,心思细腻的陆苑就不同了。
上了马车,她到底没忍住问沈烟寒:“你不觉得我们方才的举动不妥么?”
陆苑一向心思沉,沈烟寒想了想话术后,这样道:“若是郑二哥与侯爷夫人从旁人口中听闻此事,必定也会因郑三郎肯帮自己的二嫂而赞扬他,不会想别的。”
不得不说,她的话当真一语中的。
陆苑之所以行为上畏畏缩缩,便是有在唐家的前车之鉴,她尤为在乎自己的声誉,无非是怕给郑家人带来不良影响。
可郑家当初能迅速且大张旗鼓娶她这个二婚之人,郑士晏待她的心思究竟如何,侯爷与夫人如何明里暗里对她爱护,她心如明镜,不是么?
陆苑释怀地笑:“也是,还是你看得通透。”
看她放下焦虑,沈烟寒松一口气,看向车窗外。
今日偶遇到郑士凛,让她又多了一份希翼。
*
马车辘辘前行,不多时到了“安康堂”,沈烟寒扶着陆苑一道下了马车。
许是下雪天又是清晨的缘故,“安康堂”里空无一人,二人进门等了一会后,内门处才出来一个胡须白的老大夫。
“安康堂”有好几位大夫,但属眼前这位大夫的资历最为深厚,也是她自小就熟悉的,陆苑将手中方子递给他,轻声细语道:“劳烦姜大夫,我要捡两副药。”
姜大夫接过药方看了看,再觑见她高挺的腹部,立刻皱起了浓眉,以一种惊恐又恼怒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都这个时候了,还不知节制?事后还要服这样猛的药?
对上这样的视线,陆苑面颊一烫,旋即撇清干系慌称道:“帮我嫂子捡的。”
姜大夫这才松开了眉,朝内唤一声:“珠珠,你来。”
珠珠。
听到这个称呼,沈烟寒不由美眸一扬,随姜大夫的视线看向内门。
前日她去兰苑见蔡希珠时,蔡希珠才说想计划往后继续学医,莫不成,这就已经拜好师了?
果不其然,须臾,便从内门走出来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娘子。
四目相对,蔡希珠明显一惊,脱口而出:“皎皎,你怎么来了?”
医药堂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蔡希珠亦担忧:“你病了么?”
沈烟寒摇头,面不改色道缘由:“陪陆姐姐来捡药。”
蔡希珠再问陆苑:“陆姐姐病了?”
这事被不明所以的蔡希珠心直口快地连问两回,氛围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这时,姜大夫将手中方子递给蔡希珠,说:“方子在这,我看过了,你来捡。”
首日便被师傅委以重任,蔡希珠连忙接过药方,爽快道了声好,不再与人寒暄,走去了药柜前方。
沈烟寒对蔡希珠在此处开始学徒既是高兴又是好奇,在陆苑于一旁落座后,她也走去了药柜处,一目不错地关注着好友的一举一动。
蔡希珠垂眸看药方。
好友间的默契使然,几乎是看清药方、抬眸对上沈烟寒眼睛的那一刻,蔡希珠就猜到了这药是谁用的。
对上蔡希珠的审视视线,沈烟寒一派淡定道:“要两副。”昨日的,她需要用一副,稳妥起见,还得备一副用于今日。
蔡希珠没料到,到“安康堂”做学徒的第一日,捡的第一副药竟是避子汤,而这避子汤也正是她之所需。
因好友要了两副药,她身子上也残留有异样,这时不免就浮想联翩:莫非,这其中一副是给她的?
那……那岂不意味着,皎皎已经知道她同孟长卿的事了?
与郎君私好,她、她要如何解释?
沈烟寒也没料到,蔡希珠听过她的话后就一言不发,甚至越是捡药,越是面红耳赤,到后来,睫毛颤颤,脸往心口埋得越发深,只给她看一个头顶。
沈烟寒深觉诡异。
不就是个避子汤么,她有何可害羞的?
要知道,当初在清水村,她刚与秦月淮成婚时,蔡希珠可没少给她灌输一些金玉良言,明暗里都在说行某些事的好,后来……
后来,她这位好友瞒着一心想怀孕的她,偷偷给秦月淮避子汤!
联想及此,沈烟寒目光一冷。
蔡希珠捡了半程药,忽而一抬眸,对上的,就是沈烟寒凉飕飕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落在她眼中,无疑又加深了她的猜想:皎皎一定是在怪她不洁身自好。
心虚使然,蔡希珠手中一抖,称中的药碎便撒了些到台面上。
一旁,观察着她一举一动的姜大夫“呵”一声,以示不满。
头回做事就做错,还被师傅逮住,本就不擅长与人交往的蔡希珠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去捡起撒出去的药碎。
可人便是如此,巨大的压力之下,越想做好,就越容易出差错。
撒出去的药如长了腿般,就是不按她想要的那样回称里去,而是又沿着称沿跑了出去。
如此,蔡希珠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了些。
沈烟寒看着她这样,更是觉出异常。
“珠珠,怎么了?”
蔡希珠额上都冒出了汗,嗓音发紧:“没事,没事。”
姜大夫伸手帮忙捡药,说道:“头回称药便做得这般,已经很是不错了。你不必紧张,动作慢一些即可,一步一步来。”他看得出来,此女对药材很是熟悉,是个好苗子。
蔡希珠深呼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接过蔡希珠递来的药,看着蔡希珠始终回避她视线的样子,沈烟寒最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药堂。
*
作别陆苑,沈烟寒走路回自己就在隔壁巷的成衣铺子。
天上的雪如不要钱似的,下个没完没了,风雪中,路上行人寥寥,冻得瑟缩的沈烟寒拢了拢衣领。
不想,正这时,一团黑影往她的方向直直冲了过来。
沈烟寒一惊,身体本能地想避开危险,却还没等她后退,就见人在她跟前两步远跪下,哀哀求她:“娘子行行好,将你的药给我阿娘吃罢,求求你,求求你了……”
沈烟寒这才看清,求她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身衣裳单薄破旧,也才明白,小姑娘是看她手中提着药包,这就来求她了。
可她手中这药,又不是别的药。
沈烟寒拧眉问小姑娘:“你娘怎么了?”
小姑娘抬手指向后方:“我、我娘病了,病得很重。”
天色黑沉,乌云压顶,根本看不清她所指的地方有什么。
沈烟寒前行一步到小姑娘跟前,说道:“你起来,带我去看看。”
跟着小姑娘行至巷尾处,沈烟寒亮盈盈的双眸倏尔大睁。
就在这风雪交加的露天处,数人或是躺着,或跪着,或靠墙坐着,无一不是衣衫单薄,身形枯瘦,面如菜色。
其中,还有几个小孩在摇着一动不动的人哭:
“娘,你醒醒啊……娘……”
“阿兄,阿兄……”
“爹爹……”
遍地的雪像铺就出的一张巨大白纸,上头的人影似一点点毫无生气的墨,散乱地、毫无章法地泼在了这纸上。
虚幻,荒诞,死气沉沉。
风一吹,这纸就要轻飘飘飞走般,将一切化为虚有。
嘶吼哭喊声再一拉扯,将齐蕴下葬那日的画面一下就扯到眼前。
沈烟寒那一颗裹满良善的小心脏,跟她手中药包一起,“咚”一声,直坠到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