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皮比安歇来得要紧?吓破了胆,不知抬腿走人?”
没想到他一来便揭穿她底细。可这时候无论这人如何说教,七姑娘都只觉屋里多了分人气。心里乐意得很。难为情点一点头,胸前墨发乌鸦鸦缎子似的铺陈开来。挽着的发丝从耳后滑落,遮了小半张脸。
灯下看美人,虽则美人年岁尚小,朦胧情致已是冒了头。
“您都教训得是。那会儿便是吓得腿软不敢动弹,也该扶着春英先回屋去。这世间怕是没有世子您惧怕之事,也就难以体会姑娘家怕鬼怪的胆儿小。那时候啊,心里挣扎得再厉害,腿脚也是不听使唤的。反而更怕突然动起来,莫名就惊扰了无形中的东西,那才最是吓人。”
她就坐在他身旁,两人中间隔了张条几,他只需探手,便能握住她臂膀。夜半三更,他坐在此处,听她不思悔改,净给他念叨畏惧鬼怪的心得体会了。谁与她说,世间无他顾衍惧怕之事?
侧身睨她,眼底眸色越发沉得深了。
“有胆子追根究底,想来应付今晚,足矣。”
一声“足矣”,微扬了语调,突然叫她察觉出不妥。果然,便见那人一手撑在条几边角,五指收拢,眼看是要借力起身,丢下她离去。
好容易侥幸,才盼来这尊大佛。她怎能眼睁睁看他来过就走?想起这人来之前,她可怜兮兮躲被窝里,睁着眼数帐子上的团,简直不敢闭眼。七姑娘想也没想,一把扑过去拽住他臂膀,仰着小脸,磨蹭了许久,总算寻到个留人的借口。
“世子您回去睡不好。索性得闲再给您揉揉?”
话毕屋里立时静下来。那人掌着条几的手缓缓放开,身子向圈椅里靠去。目光落在她死死揪住,抓出了褶皱的云纹袖袍上。
“将本世子揉捏得舒服了,安歇后换你值夜?”
话里质疑意味太重,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借口寻得有多么拙劣。世子安歇后,屋里又只剩她一人清明。还得防着落人口实,更不敢睡了。绕了一圈儿,瞎忙活呢。
小脸愁苦着,心里像是装了多大的事儿,再没了法子留他,哀哀收回手去。只那动作慢得,不晓得的,还以为明儿就要送君千里了。
正满心失望,便听他悠然使唤她差事。
“去取了经书过来。”
她不明所以,只知这人没立时离去,多留一刻也是好的。赶忙听他差遣,去里屋捧了经卷出来。实心眼儿,一册也没落下。
“读到哪卷?”
她扣着手指,心虚瞄他,“刚背下开篇。”
他翻看书页的动作一顿,意味深长,略略颔首。她羞得垂眸,半晌后憋出句令他啼笑皆非的话来。
“故而从没敢指望菩萨庇佑。平日连佛脚都没抱稳,菩萨多半不会搭理。”委屈中带着怅惘,丧气得很。他强忍住笑意,扫她一眼,深藏了和煦。
“今儿过来正好应证几篇经文。你且歇去,无需跟前侍奉。”说罢再不看她,真就一页页翻看过去,似是全副心思都沉浸其中。
她只觉惊喜来得太突然,措手不及,砸得她感激涕零,犹自不敢相信。“您是说,暂且不走的么?”小心翼翼倾身相询,只对面那人没给她好脸,自顾忙活,眼皮都没抬一下。
如此正好。七姑娘喜滋滋一步一回头,趿拉着软履,脚步轻快去了里间。
总算闭了眼躺在榻上,外间许久没个动静,她又狐疑着撑起身子,拨开软帐瞅瞅锦屏好在那人还是在的。
油灯昏黄的光,晕着他端正的侧影。隔着锦屏缎子,仿佛滤去他面上疏冷。投影倒显得柔和了。她这才安心,又躺倒下去。
耳畔闻得里间细碎声响,他蹙一蹙眉,猜她是没见着人,终究睡不安稳。夜里无法安歇,他比任何人都能体味其中辛苦。遂挑了段经文,低低念与她听。
果然,耳畔有他低沉厚重的诵读声,带着丝禅味儿,一字一句送进她耳朵,便能时刻知晓他守在外间。她紧拥着被褥,觉得自个儿嗅到了慈安寺厢房里点着的檀香,那样清幽宁和,使人舒心……
听她呼吸变得清浅,他放下经文,嘴里依旧接着诵读。哪里需要应证,因着国公夫人缘故,《莲华经》他早已耳熟能详,一字不差也能默下。
如此静夜,她在里屋睡得安详。他靠坐圈椅,轻摁额角,闭目徐徐诵读经文。直至陪她至四更,油灯最后的火光飘摇一瞬,真就油尽灯枯了,方才起身推门出去。
翌日绿芙服侍她早起,等七姑娘一切归置了,小丫鬟摸摸自个儿后脑勺,一脸疑惑。
“小姐,也不知这几日是不是听您念经,听得入了魔。晚上梦里全是和尚诵经,今早起来还觉得那声气熟悉得很。您说,奴婢夜里才讲了妖魔鬼怪,梦里就有和尚来渡。莫非这是菩萨怪罪了?要不要去山脚寺庙里上几柱香?”
“咦,你也梦到庙里的和尚?”春英打帘,提着食盒跨步进来,“奴婢是梦见太太带小姐去慈安寺敬香。奴婢在大雄宝殿磕头起来,眼前一尊金佛,通身闪着五彩祥光。该是好兆头吧?小姐您别听绿芙浑说,菩萨几时与凡人计较过。”
由她二人拌嘴,七姑娘端着小瓷碗,舀一勺莲子粟米羹,入口香滑,微微带着清甜。绿芙梦里的和尚,春英面前的金佛住得都不远,就在院子上房里。真要好奇他怪没怪罪,得空大可过去问问。
今早起来她睡个大饱,浑身得劲儿,抽空得去谢过世子。昨日是她赖着没让人走,有些丢人呢……
另还有一事令她郁郁,便是她如同太太所说,真就生来缺少慧根。连隔壁俩婢子都能因着他诵经,受感化入了梦。惟独她,与那人一个屋檐下待着,居然睡得死沉死沉,一觉到了大天亮。委实对不起“近水楼台”的好处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