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渐渐合眼,就着后仰的姿势,恰好能从眼缝中,将她从强自镇定,到渐渐臻静的容色收入眼底。
这般才符合她心性。谨慎而懂得拿捏分寸。带着几分血性,却从不莽撞行事。很是识趣。
察觉出被他这样高深莫测暗中注视,姜瑗不自在移开视线,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小手顺着抚下他眼睑,直到真捂上他眼睛,看到自个儿手掌盖了他半边俊脸,这才有些后悔怕了。
正要缩回手去,却见他异常配合,安安静静任她施为。男子素来疏冷的轮廓,也跟着少了凌厉。
今晚他怎地这样好脾气?七姑娘犹自带着试探,一套舒缓的手法下来,那人果真按兵不动,扑在她手心的鼻息,却是越发舒缓绵长。
莫不是他当真累得厉害?倦怠之下,饶了她不该有的大胆放肆?
想他不过十五虚龄,独自远游在外,夜夜不能安寝。虽家世斐然,却是各有各的难处。今日遇上要命的行刺,能够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干干净净铲除来犯之敌,委实难得。
再者,这人算计颇深,牵连姜家在内……也莫怪他想得太多,心力憔悴,再没工夫降了她的罪。
怀着些小小怨怪,七姑娘胡思乱想间,小手碰上他发顶一抹沁凉,低头一看,却是挽髻的玉簪,不觉便犯了难。
没世子许可,她一闺阁女子,擅自替男子散了发髻……这行径,怎么都觉得颇有种“轻挑”意味。
上回扣了他佩绶,这回又在太岁头上动土,姜瑗抿着唇,只觉事情朝着诡异的方向,怎么看都像是她有心“轻薄”了他……
好在像是看出她踟蹰,那人抬手亲自抽出簪子,并不放在一旁杌凳上,倒是递到她手中。
七姑娘赶忙双手接过,偷偷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国公府世子“明察秋毫”,免她为难。左右瞅瞅,屋里除了暖炕木桌,便是一张斑驳掉漆的小凳。像是沾了潮气,色泽昏暗,很不匀称。面上带着些刮痕,边缘还翻着细小的木屑。
难怪他不愿碰触,便是她,也不肯放了这样的玉簪在上头,简直是糟蹋。
捧着簪子仔细瞅瞅,羊脂白玉完璧无瑕,怕是一支簪子就抵她全副身家。七姑娘左右思量,最后小心翼翼暂且往随身带着的荷包里一搁,这才了却桩难事儿,顺顺当当替他揉捏。
助眠一道博大精深,除了言语诱导,适当按压也颇见成效。
顾衍闭着眸子,少有觉得,此刻竟是近年来最安逸时候。便是半梦半醒间,也再没被梦里腌事惊扰。
肩头颈后,是她轻重交替的捶打,渐渐的,像是浑身泡了热汤,骨头架子都松软下来,思绪也跟着沉了……
姜瑗头上出了层密密的细汗,手腕发酸,臂膀有些使唤不灵。好容易看他受了用,歪在交椅上得以安歇,七姑娘悄然退到窗前,透过纸糊的蓬窗,只见得外间漆黑一片,不见天光。
屋里没有更漏。穷乡僻壤的地儿,早起都是靠鸡鸣打更。估摸不出具体时辰,也就只能坐到炕沿上,老老实实守着他发呆。
睡过去,她却是不敢。得赶在院里众人起身前送了世子出门才好。
七姑娘心头明白,可半晌过后,屋里只余一长一短,轻柔起伏的呼气声。又过一会儿,躺在交椅上的男子豁然睁眼。
与之前每次从梦境中惊醒不同,这次却是自然醒来,虽然睡得不长,终究能够安寝。
顾衍目光盯着歪歪斜斜靠在墙角的女子。依旧裹着湘妃色绸缎披风,缩着脖子,脑袋一啄一啄,曲着小腿儿,睡得甚是可怜。
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晕着眼底浅浅的青影。小小的人儿团成个球,脸蛋儿绯红,偶尔小嘴儿砸吧几下,挪挪身子,往里边儿挤挤。
顾衍眯着眸子,活络下筋骨,慢条斯理来到她身前。
将睡得迷糊的女子平放在炕上,便见她蚕虫似的自个儿寻了个姿势,也不褪鞋,就这么歪歪咧咧,睡得安心。
弯腰伸手越过她去,顾衍抱出里侧放着的被,铺开来搭她在身上。
此番夜探,只为亲看她安然睡去。白日见闻,于她而言,却是头一遭,不堪太甚。见一切安妥,顾衍推门出去,替她掩好门户,男子笔挺身影,逶迤融入暮色之中,渐渐变得淡了……
接连两日风狂雨急,像天被捅了个窟窿,没日没夜的下,姜瑗皱着眉头,也不知何时才能启程。
自那日她糊涂睡去,一早醒来后怕得很。幸而那人早已离去,否则,真不知要如何说得清楚。
为大雨所阻,一行人也动身不得,只能各做各事儿,老老实实庄子里躲着。
有了第一回,本以为那人夜里还会过来,没成想他倒是沉得住气,再没有做任何僭越之事。仿佛那晚歇在她屋里,不过一时兴起。
又想起清早醒来时身上搭着的被,七姑娘不觉有些羞愧。当时她一睁眼便惶急寻他,另一头发现自个儿躺在炕上,第一反应便是掀开被子摸索番衣裳。
如今想想,她这会儿才多大,不过十岁的姑娘,身子都没长成,莫非还能招他眼睛?再说了,他那样的家世,明年就得束冠,屋里怕早就放了人,跟前哪里会缺少侍寝的婢子?
手里捧着色泽如膏脂似的簪子,越快越喜欢。只是他不过来,她又要如何归还?老这么捏手里头,万一一个不当心,缺了个小口子,她也是百死莫辞。
不敢摆外头叫春英绿芙见着,七姑娘夜里屏退了人,偷着另缝了个宽松些的荷包。从笸箩里寻了上好的布头彩线,绣样是来不及的,只是针脚做得好,勉强看得过去。如此才妥当收拣了世子的白玉簪,免得跟那晚似的,搁她随身香囊里,塞得鼓鼓囊囊,连口子都扎不拢的。
听门口绿芙说话声传来,姜瑗赶忙将荷包塞袖兜里,靠着交椅,装模作样打着络子。
“小姐,大雨冲了山石,如今外头道路给封了,灶头上跟着没了炊米。那做饭的仆妇说,庄子上还剩些苞米面粉,您瞧哪样更合心意些?”
大周朝米粮很是精贵。寻常百姓,多吃糊糊、烙饼、素面条,别说白白的米粒儿见不着,便是糙米,也不是随便能够买到。官府每到收割时节,便会派士兵收缴米粮,留下的,也都是留给各家各户糊口的粗食。
这几日庄子上能有炊米下锅,还是因着他们这一行人来头大,外边儿有的是人赶着逢迎。可再大的脸面搁老天跟前,也得乖乖降服。路都给堵了,便是金疙瘩也别想送得进来。
姜瑗怎会不知如今难处,随意道,“都成。旁人怎么吃,我这儿自然也就怎么吃。莫非还能变出个样?”
“样倒是没有,管大人的意思,您跟五姑娘先挑了称心的,旁的几位爷再填肚子。待得明日,若是天儿晴了,便早些上路。若还这么不依不饶的下着,便派人过去通了路口。”春英拎着茶壶进来,却是刚泡好的六安茶,也是管大人早上给送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