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殿门走到皇帝所坐的窗前罗汉榻——
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武三思迅速而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帝相二人。
然而,按照规矩在皇帝跟前三步远外站定后,武三思却没有立刻行礼。
他先是露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为难之色,然后抬眼看了看依旧坐着吃瓜的大司徒。
罗汉榻上放的是一张檀木刻金丝仙鹤纹细牙炕桌。案上除了香炉、茶壶并四色点心外,就是大司徒眼前的一个浅口玻璃碗,里面坐着半个西瓜。
在武三思眼里,只有他进门后,大司徒的目光落在了他面上一息。说来,明明是夏日,那一眼却看的他如湃冰雪。
之后,这位宰相竟然就不理会他了,似乎他还不如眼前的西瓜重要。
甚至他走到御前,这样明显的停顿为难,大司徒也不动身,也不从榻上起来。
皇帝也没有任何表示。
反而见他‘为难’望向大司徒,皇帝还将手中原本端着的玻璃杯盏,搁在了案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武三思再不敢拖延,这才立刻跪拜道:“草民见过陛下。”
安静地殿内只回荡着他叩首的声音……也不是,还有勺子插入瓜中的声音。
而旁边的严承财目睹了武三思的‘迟疑跪拜’举动,先是目瞪口呆:大郎,你这是干啥呢?
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明白了,这位武大郎是在等大司徒主动起身避让他?亦或是在指望皇帝命令大司徒起身,以免他这位皇亲国戚在磕头的时候,还有臣子端坐在旁?
那还真是……
严公公迅速撤退到门口,到底是在御前多年,他已经深有经验什么事儿该躲得远一点。
用大司徒的话怎么说来着?
对了,严承财想起来了:有的人、有的事要得离得远一点,万一雷劈他的时候,不小心连累伤到你怎么好呢?
*
终于大礼叩拜完皇帝的武三思真有几分怄的慌。
不过他的怄,倒不光是这位大司徒无视他,而是方才他的自称——草民。
这提醒了他,如今既没有官职也没有爵位。
并且……还不被皇帝允许自称侄儿。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早在月余前他来到神都洛阳,当然也要给皇帝叩首请安。
他当时给自己设计了一整套的动作,如何痛哭如何说起父亲家族,如何勾起皇帝对‘血脉至亲’的心软和爱护。
结果……他刚噗通跪下,落泪叫了一声“姑母”,还没有来得及说后面那些话,就觉得自己被叉起来了。
是真的叉起来。
他觉得手臂一阵剧痛,原来是两个千骑的女卫,直接左右将他叉起,很快从后门送出了蓬莱殿,一路避开人直接送出了宫(亲卫:陛下吩咐过躲着点人免得丢脸)。
然后他就与其余武氏宗亲被关在一起,开始了学规矩。
教规矩的礼官板着脸道:便是尊贵如公主皇子,在朝上人前都需得敬称陛下,尤其是朝上,几位皇嗣都有官位,奏事之时皆称臣。
当然,私下里,公主皇子在陛下跟前如何,这就不是礼官该知道的了,他也没提。
他只是奉命板着脸教育武三思,他那种一见皇帝就嚎哭什么‘姑母’的行为,是大大的不敬失礼。
所以方才武三思跪拜的时候,只得自称草民。
心中自然不平。
而他今日特意过来,正是想趁天赐良机,给自己弄个身份,
是的,把儿子送去和亲,在他眼里不是什么事儿,而是机缘。若能给他换个爵位,儿子女儿都可以打包送去和亲。
因此礼官去教导规矩的时候,他比礼官还要上心,勒令儿子们好好学。
而上次礼部呈上来的前三名里,秉持着先到先得的原则,第一名送给了,不,许给了突厥;第二名就许给吐蕃。
而这第二名,刚好是武三思的长子。
朝廷将他虚封了梁郡王,许亲吐蕃。
之所以说是虚封,是因正经亲王也好,郡王也好,都是可以开府且有封邑的。
但这种很快就要送去和亲的郡王,又不能开设自己的府邸又无有食邑,自然就是虚封,只有个名头。
然而武三思现在连虚封都没有!
他今日过来,原就是想在谢恩之余,恳求姑母(虽然陛下不让他这么称呼,但这是武三思最大的底气和凭靠,他自然时时记得)也给他一个爵位。
总不好他的儿子都是郡王了,他还是个‘草民’吧。
他到底是皇帝的亲侄子,跟皇帝一个姓氏的皇亲国戚呢。
只是没料到,今日在御前还有旁人,武三思就一时没有哭求。
这倒不是武三思觉得不好意思,以他的心态和脸皮,在人前哭求根本不算事儿,何况哭求的还是皇帝,那更是理所应当的。
让他略微顿住的,是在看到这位大司徒后,想起了自己‘欲求娶大司徒弟子’的打算,正在心内飞速盘算。
真是耳闻不如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