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她掌政多年,对情绪的掌控早已炉火纯青,朝臣们很难辨出她真正的喜怒。正如王神玉评价的那般,皇后沉潜刚克。
但姜沃还是能感觉到的——媚娘心情不太好,或者说,很不好。
果然,媚娘冷道:“陛下还在呢,他们竟然先担忧起,你会做长孙无忌来!”
两人依旧在窗下对坐。
媚娘很直接,毫不掩饰她在东宫放了眼睛耳朵这件事:“前日,太子右庶子郝处俊,就你接任尚书左仆射之事,去与弘儿说了半日。”
她们虽未在下棋,但媚娘还是习惯性捏起一枚黑色棋子,在棋盘上敲着。
手下习惯动作能帮媚娘整理思路。
她很快道:“若无意外,元宵后的大朝会,就该任你为尚书左仆射。”所以郝处俊等人才这么急,年刚过完,就得去东宫跟前剖析朝局。
如今军国大事,一委皇后。
而任命宰辅,就是大事,自然是皇后定夺。
东宫一脉也看得出,依着皇后,自然愿意姜相为尚书左仆射,这样才好政令通行,权柄更牢固。
等皇后这道圣旨下了,就来不及了!
只有现在去令太子劝住陛下,才能阻止皇后。
媚娘道:“弘儿或许真会去陛下跟前说这一番话。”
姜沃拈起一枚白棋不语。
就见媚娘忽然将手中那枚黑色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再不掩饰内心惊涛骇浪一般的怒意:“他们这是逼着陛下在弘儿与你之间选一个。”
若说从前,皇帝只是觉得,姜沃这个宰相与东宫之间,稍有些误会不合——
但太子若是去皇帝跟前,怀疑姜相要做‘长孙无忌’,那就完全是对立了。
对立的宰相和太子。
皇帝要选哪一个。
“若太子真去回此话。”姜沃见媚娘因方才击案后掌缘都有些发红的手,轻声道:“陛下哪怕心中如明镜,只怕也会选择太子。”
这是皇帝的选择。
与对错无关。
纵观历史就可见,有不少皇帝在觉得继承人仁弱,压不住某些资历深的臣子时,选择都不会是换掉他的亲儿子、亲孙子,而是会选择提前为继承人杀掉这些老臣。
这便是疏不间亲了。
不过……
姜沃抬头对媚娘笑了笑:“因为有姐姐在,陛下倒是无论如何不会杀我。”
说来,她挡在媚娘与东宫之间,而媚娘又何尝不挡在她与皇帝之间呢——
若没有皇后能坐镇朝堂,一个有实权的宰相跟太子十分对立(虽然是太子主动去对立的),皇帝哪怕痛心,估计也得除宰相保太子。
皇帝自己就经历过权臣把持朝政的事情,他当然不愿意见儿子重蹈覆辙。
可有皇后在就不一样了——数十年风雨,一路行来,皇帝是完全相信,皇后能压住姜相不会如长孙无忌般膨胀把持朝政的。
就像皇帝曾无数次感慨过的那样:如果当年母后(长孙皇后)在,他与舅舅必不会走到最后的情形。
媚娘觉得掌下黑子膈着手掌心的不适。
若弘儿这次真的去陛下跟前说了这些话,不光她,陛下也会极为失望吧。
媚娘先收起无用的伤感失望情绪。
她看着姜沃道:“凡事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弘儿真糊涂到去说了这话,陛下必要寻你探问情形。”
“你要退。”
“不要为自己分辩一句!”
“甚至,宰辅的官位,都可以暂时不要。”
姜沃刚要开口,媚娘就打断道:“我知你是如何想的,这一年来我都看得明白:你觉得我与弘儿是亲母子,不要为了监国事闹僵,所以你凡事都在中间调和,你能挡住东宫的,就不让我出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我要你保住自己。”
这一个冬日虽然没有雪,但媚娘眼中却像是盛满了凛冬风雪:“陛下数年病痛,多思多虑。我心中能拿定九成九陛下的心意——这件事,他不会怀疑你。但他到底是帝王,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就是臣子的万劫不复。”
“这一回你必须听我的话!”
媚娘完全不给姜沃开口的时间,而是直接截断道:“你不要再只考虑我——如果你不是宰相,我在朝上是会艰难些。但也绝不会撑不下去。”
媚娘抬眼,凤目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你要信我。”
不会让你退太久的。
姜沃望了媚娘片刻,亦轻而坚定颔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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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后殿。
皇帝头疼欲裂。
他实在没想到,弘儿会在他跟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太子竟然怀疑姜卿将来,甚至现在就在做‘长孙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