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春。
姜沃沿着门口的石阶走下去,只见金色的日光透过院中一株杏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样洒在地上,一晃眼倒像是落了一地的金色的小杏子。
她伸手接了一点阳光在手上,抬头便见阳光映照下的叶片翠□□滴宛如碧玉——这一年春意旺,太极宫中树木俱是这般青润叠翠。
不,此时还不能叫太极宫。姜沃在心里纠正自己:初唐年间还没有太极宫这个名字。
如今皇城原是隋朝修的,名为大兴宫,可惜这大兴宫名不符实,并没有让隋朝大兴起来,杨家还没住两代,就归了李唐王室。
于是这名儿也少有人提了。
如今宫中人都只称一声皇城或是京大内,偶然才能从满脸皱纹的老宫人嘴里,听到一句大兴宫。
姜沃在正堂前的院子里等了片刻,就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官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竹牍。
那女官带着一种长辈看心爱晚辈的眼神,将竹牍交给姜沃,温声笑道:“去吧,走这一遭,完了差事,你就正经是咱们宫正司的七品女官了。”
姜沃将沉甸甸的竹牍接在手里,先肃然应了是,然后才展开笑容:“姑姑,那我去了。”
*
姜沃走出漆得油亮的大门,抬眼看了看日头。
从现代来到大唐,姜沃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法知晓具体的时辰。
宫中日晷与漏刻并不是处处都有,而作为一个曾经电子产品不离手的现代人,姜沃有时东南西北都调向,何况是看日辨时辰。至于有宫人会把猫猫唤引过来,看猫眼的大小来判断时辰,在姜沃看来就更加玄学。
看猫眼钟没学会,她倒是趁机撸了好几回猫。
不过,科学研究有言,二十一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坚持七天就有初步效果——而姜沃已经来到这儿第七天了,很多事情已经开始习惯起来。
不但习惯,她甚至很喜欢这一世。
前世她是一病而亡。
她打小心脏就有问题,十岁后越发病的厉害,父母带着她辗转求医做了好几回手术,也终究没有保住她的命,她关于现代的最后记忆,就是医院的纯白色的天花板,以及滴滴急促的心电监护的声音。
二十几年的生命,几乎都耗费在了病床和求医的路上。
病榻之余,令她心里稍安的是家里世代经商,经济十分宽裕,而父母也有旁的孩子——她的病既没有拖垮一个家庭,甚至她最终的离开,对她和亲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她撑的很痛苦,家人看的何尝不痛苦。
最后她只是茫然遗憾想着,要是有机会,能好好过一世就好了。
再睁开眼,就是一片古色古香帐幔,还有一个宛如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中年女子正在榻前走动。
“这高热都退了,怎么还不醒呢。”话音刚落大概就发现姜沃睁了眼,立刻停止了焦虑的原地转圈,立刻来到床榻前:“老天爷保佑,文德皇后保佑,你这孩子终于醒了!”
姜沃头晕目眩,又觉得脑子里还有一团不属于自己的浆糊似的回忆,暂时没时间去梳理,只怕说错话,便只是张着眼先不说话。
眼前人又道:“叫小芸儿来瞧着你,你乖乖躺着,姑姑去给你拿点心吃。”
姜沃还怕这位‘姑姑’问她想吃什么,然而‘姑姑’似乎根本没有问她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走了。
而借着这个空档迅速理了一遍前身记忆的姜沃,非常庆幸自己方才没说话——原身竟不会说话!
准确来说,是六年没有开口了。
原身的母亲原是长孙皇后身边的得用女官,封了正二品德仪。因曾有救护皇后的大功,蒙皇后赐嫁宫外,并替皇后继续料理些宫外事。谁料就在一次往长孙家长安城外田庄去的路上,夫妻俩马车翻于渠沟,双双被车辕砸伤殒命,只留下家中一个时年七岁的孤女。
长孙皇后记挂旧人,闻此信儿立刻遣人出去料理后事,更令人把这个孤女接入宫中,交给宫正司抚养——宫中司的主事人宫正陶枳原本也是长孙皇后宫里出去的女官。
长孙皇后原意是等着小姑娘长大,就在宫正司做个女官,保她一世衣食无忧的。谁料这小女孩骤失了父母,就缺魂少魄似的,再也没有开口说话。长孙皇后也没收回恩旨,只道孩子一时伤痛才如此,待长大了就好了。
然而直到姜沃过来,原身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姜沃梳理的很快,是因这份记忆实在少的可怜,也很碎片化。似乎这个小姑娘的魂灵在父母去世时就大半跟着去了,这六年的宫廷生活对她只是浮光掠影。
约摸着是身体与魂魄并非原装,而是半路凑做一套的缘故,前几日姜沃总觉得五感还不甚灵敏,有些发钝感。好在原身本来就很少有表情,又从不开口,她这般也不算异常。
姜沃是在穿过来第五天,不得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