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柒和胡不羁则都被背过了身,不看木颂清脱衣服。
身后是稀里嗦罗的衣物声,叶柒与胡不羁便这么双双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气氛不禁有些尴尬了起来。
叶柒忍不住以眼角偷瞄了胡不羁一眼。
只觉她比自己画的徐宁还要更美上几分,果然就算这画画得再惟妙惟肖,都不及真人的一分灵动。
她心想着,胡不羁真的是徐宁吗?若是,她是真的把过去的一点一滴全都忘了吗?
叶柒心中总觉得,若是过往的岁月父母疼爱、兄长宠溺、又有着深爱彼此的青梅竹马,这样的日子,徐宁怎么会舍得忘记呢?
要是她的话,拼了命也要把它想起来才对啊。
叶柒心中一动,决定试胡不羁一试。
她开口道:“胡山主,方才我拿朋友多有冒犯,你莫要介意。”
胡不羁轻轻摇头:“无碍。”
叶柒又道:“他只是见山主很像他的一位故人。”
胡不羁似是稍有了兴趣:“便是他口中所唤的’阿宁’?”
“是啊,这位阿宁姑娘,来自京城徐家……”叶柒语气顿了顿,眼波一转,凝视着胡不羁“胡山主,你可知…当朝尚书,徐端州…”
胡不羁一时恍惚了起来,她说不上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若说不认识,可为何听得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竟有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叶柒捕捉到了她面上的这一丝茫然,心猛跳了一下,又进一步道:“阿宁,是这位大人的独女,我那位朋友与她自小青梅竹马,又定下了婚约……只是……”
叶柒话还没有说话,身后传来了木颂清跨入浴桶后,水面晃动的声音。
便是在这一瞬间,胡不羁脸上的茫然瞬间消散了,她轻声问了句:“木公子,好了吗?”
木颂清回道:“好了。”
胡不羁立刻转身,不再听叶柒的故事,眼下她的眼里只剩下了病患。
叶柒叹了一声,这时机真是不凑巧,但也只好跟着胡不羁一起去了那大浴桶边。
胡不羁取了银针,扎在了木颂清头顶的几个穴道上,一边取了块干布擦尽了手,道:“这几针这可助你度过这几日。”
她又唤了一声李峥。
李峥愣道:“胡山主何事?”
胡不羁道:“你同我去趟药堂,还有事儿需要你帮忙,叶小姐便在此处陪着木公子。”
“好。”
胡不羁又对叶柒叮嘱道:“一日三餐会有专人给你们送来,你可以吃,但木公子需得忍着,忍过这三日,便可正常饮食。”
叶柒点了点头。
李峥跟着胡不羁离开了这药浴间,叶柒搬了个椅子放在了木桶边上,双臂趴着木桶边沿,下巴抵在手上,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木颂清。
木颂清无奈道:“怎么了?为何这么看我?”
叶柒见他脸色渐渐有些发白,额头上开始沁出冷汗,不由心疼道:“疼吗?”
木颂清摇了摇头道:“这点不算什么,比起这几年来的日子,好上太多了。”
他对着叶柒微微一笑,难得玩笑道:“你便陪我过了这三日,必然会收获一个健健康康,能蹦能跳的木颂清,那个时候,不管你是要打马球还是酿新酒,我都可以陪着你。”
“那敢情好。”叶柒笑着,拿出了帕子替木颂清轻轻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而现在,我陪着你。”
戚云璋纵马下山到齐水阁时,已是夜深,阁内早已打烊,黑漆漆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他独自打开了店门,直奔上楼,向自己的房间而去,步履之中满是急切,可是到了门口,他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锁都打不开。
戚云璋咬了咬牙,提了口气,一鼓作气将门撞了开来,跌进了房内。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扑到了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来,这个木箱,正是当初他借给叶柒用来参考给徐宁画像的那个……装着徐宁遗物的箱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那个木箱,从中一件一件把东西拿了出来。
有徐宁最喜欢的一套衣裙,他第一次送徐宁的簪子,两人初见时,徐宁挂在腰间的小扇子,他受伤时,两人来往的信笺,自然还有那个他原本准备求亲时递给徐宁的风筝线轴……
这箱子里头每一件物品,都有着他与徐宁共同的回忆。
戚云璋又取下了挂在墙头的那张徐宁的画像,豆蔻之龄的徐宁静静捏着花枝冲他微笑,戚云璋的手抚上了画上徐宁的脸,务必珍惜地摩挲着画纸。
他自言自语道:“过去总想着,十年后的你我,会是什么模样,鬓边是否有添了白发,膝下是否有儿女嬉闹,你会不会比小时候更好看、会不会越来越像你娘。”
戚云璋不禁笑了一声,道:“毕竟你常同我说,你娘过去可是以美貌和才华双管齐下,征服了你爹。”
他顿了顿道:“如今,我终于见到你了,你比你娘还好看,只是……你忘了我。”
戚云璋说着眼眶微微发红,他长叹了口气,抬起眼来往上看,像是以此来抑制住眼泪往下落,男人高大的身躯,独自跪坐在夜色笼罩的房间内,这一刻看起来,尤其透出几分脆弱。
往日戴在脸上的面具,在此刻再也戴不住了。
“这十几年来,你知道,我是如何度过的吗?”戚云璋苦笑了一声“我觉着这世间没意思,可又不想就此离去,万一你要是回来了呢?”
他神情满是悲伤,那一丝丝的期待,一直支撑着他苦熬到了现在。
一个人怎么会认不出自己深爱之人呢?十年了,徐宁的样貌,每一根头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在看到胡不羁的第一眼起。
他就明白,是他的阿宁回来了。
而后在老者那得知胡不羁的更往后,他更是确定,胡不羁就是他的徐宁。
他怅然若失,但又欣喜若狂,没有什么比徐宁还活着更好了。
这十几年,他都熬过来了,难不成还会被其他什么打败?
戚云璋的面上透出一丝坚决,他呐呐自语道:“阿宁,我会让你想起我的,不管往后余生多少岁月要耗在里头,我都要缠着你,绝对不会再放开。”
话音落下,戚云璋把东西一件件装回了木箱之中,最后拿着那副画卷走到了书案前,讲东西放下,又取了火信子点燃了蜡烛。
他研墨,提起笔来沾上墨水,在那副画上提下了两行诗句。
若是你忘了一切,我便用记忆来唤醒你。
窗外,夜空干净如洗,星月交辉之下,清潭山清辉堂的药浴室内,木颂清正经历着一场难以言喻的折磨。
药浴下的身体,寸寸肌肤仿若裂开一般作痛,就像是有万把利剑,正一片片割下他身上的肉一般,痛得木颂清连话也说不出来。
叶柒眼看着木颂清饱受折磨的样子,她心疼得厉害,可又明白,若是这个时候放弃,那前几个时辰所经历的都将前功尽弃,也很有可能,木颂清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因此她必须陪着他,两个一起度过此关。
叶柒不停地给木颂清擦汗,见他咬着唇,唇上已然沁出了血,忙把手伸到木颂清的面前:“你若是疼,就咬我吧!”
木颂清摇了摇头,虚弱道:“给我块帕子。”
叶柒四下寻找才找到一块赶紧的麻布:“这个可以吗?”
木颂清疲劳地抬起眼来,看了看叶柒手上的东西,点了点头:“一会儿你便把这布给我塞嘴里,以防我咬到舌头。”
“好!”
木颂清在叶柒动作前,道:”“柒柒,同我说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
叶柒在木颂清的示意下,用麻布塞进了他的嘴里,至于说什么……叶柒想了想,道:“不如,我和你说说我小时候吧。”
木颂清此时只能点头和摇头,他点了点头,眼睛弯了弯。
见木颂清有兴趣,叶柒搜刮了一下自己的童年,把觉得有趣的事,同木颂清说了起来。
“我六岁那年,阿翁说要替我请先生,让我往后就留在家中念书,不要再出去野了。我哪里愿意就此关在家里,这无疑对我来说,是被剥夺了自由,便变着法的想把阿翁给我请来的先生赶走。”
六岁的孩子,最是容易惹祸的年纪,叶柒那时哪里懂得什么轻重,听说那先生胆子极小、酒量又差,便偷偷溜进了叶老爷子的酒窖,偷了壶酒,倒入了先生所喝的汤里。那先生喝了鱼汤后,便昏昏沉沉了起来,便想回房休息。
叶柒和李峥早就躲在了先生房间的床底下,弄湿了蜡烛,让先生无论如何都点不起火来。
两人就在这教书先生纳闷时,悄悄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两个孩子脸涂得煞白,画着血盆大口,翻着白眼在那装神弄鬼。
这先生乍一回头,看见月色下的两张鬼脸,顿时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第二天一早便和叶老爷子请辞,说这家中闹鬼,他待不下去了。
当时,叶柒的爹娘还在,从老爷子那得知了此事后,便知定是叶柒在作祟,叶柒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他爹叫去了祠堂,家法伺候,狠狠打了十下手背。
叶柒小小年纪倔得很,硬是咬着牙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事后越想越气,便包裹款款地离家出走了,压根不管闹翻了天的叶家。
叶柒一路从东市跑到了北市,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沈念妤。
叶柒道:“念妤那时琵琶弹得不够好,但凡错了一个音,她爹都是要拿条子抽她手的。”
她本想要上前替被打了的可爱小妹妹做主,哪知见着沈念妤的爹刚打完沈念妤,便叹着气把沈念妤抱到了腿上,给她上药,还细声细语地安慰着她。
这副画面,让当时的叶柒不由有些羡慕了起来,她看着自己还隐隐作痛的手,想到自家爹爹打自己时的样子,不禁觉得爹娘一点儿都不爱她,更觉得自己要在外好好躲几日,让他们好好焦急一下。
哪里知道,此时,她娘因她留书出走已然急晕了过去,而她爹也带着人在城中每日每日夜地找她。
小叶柒直到身上的盘缠用完了,才想到回家,哪知刚回家,就被闻讯赶回家的父亲抓住,狠狠地打了几下屁股,叶柒本想嚷嚷,你们都不爱我,可哪知一抬头,竟见着一想待她严厉的父亲,此时已然是泪流满面。
她扁了扁嘴,委屈地叫了声爹,便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时叶柒才明白,她爹娘是有多么爱她,事后便乖乖像爹娘道了歉,可依旧少不了,来自叶老爷子的一顿打。
叶柒小时候就是被这么一来二去给打皮实了,但凡她在哪儿,就是一番鸡飞狗跳,久而久之,叶老爷子也放弃了给她找教书先生的想法,而是自己亲自带着这个孙女,手把手地教,直到叶柒开始痴迷画画为止。
可惜啊……叶柒叹了口气,无奈地一笑:“那时候太小了,都不懂得珍惜眼前,后来没多久,我爹娘外出谈生意,就遇上了意外,双双去世了,我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阿翁心疼我,便把我捧在手心里,要什么给什么……小孩子是最容易哄的,因此我很快就从失去爹娘的悲伤里走了出来,然后……就被我阿翁宠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