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到底怎样?”
“说是救火车急驶翻覆,详细,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时,前座的司机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眼里,她看出一个双亲健在的人,对一个孤女的怜悯之情——贞观的眼泪又扑簌落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应该去嘉义读书,她就和银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样?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他们父女一场,就只这么草草几年,她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样短暂易数——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还有勇健健的一个父亲。
就连阿嬷六七十的岁数,伊在新塭里娘家,还有个满头银丝、健步如飞的高堂老父——她的外曾祖。
父亲健在的人,是多么福分,多么命好!而今而后,她要羡慕她们这样的人,要愧叹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义医院里面,是一片哭喊声;三舅拉着她,病房一间找过一间,内科、儿科、外科……直转到后角落来——贞观在转弯角才看到早她一步的二姨、二妗;当她奔上前来,她父亲平躺台上的情景,一下落入眼里:“爸——”
像是断气前的那么一声,贞观整个人,一下飞过众人,趴倒跪到台前来。
此时,她几乎不能相认自己的母亲,伊像全身骨胳都被抽走,以致肢体蜷缩成一堆;而她的两个弟弟,跟在一旁,嚎声若牛——她相信父亲若能醒来,见此情景,一定不会这样丢着她们就去的——姊妹几个不知何时到来,静在一边,陪她落泪,当她们欲搀起她时,贞观不肯。
她二姨近前小声说道:“你母亲已经昏过去三次了,你再招她伤心?还不过去帮着劝——”贞观才站起,人尚未挨近前,先听见一片慌乱;是自己母亲昏厥在大妗身上……
【2】
车队缓缓的移着。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风将他大红滚黑,复镶五色丝线的奇异道服,鼓播得扬摆不停。
在贞观车前的,是她的两个弟弟;他们手捧父亲的神主牌位,头一直低着。
贞观和她外祖母坐在后队的三轮车里,风不断将她脸上的泪水吹干,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随即又流湿下来——就这样让它纷纷泗淋垂吧!
想到做父亲的,一生不曾享福过,养她这么大,尚未受过她一点半滴;人家阿姨、母亲,若有一项半样好吃糕饼食物,就惦记的带回来给她们的父亲,吃得外公尽在镶牙,满嘴补得不是金,就是银……
同样生为人子,自己就这样不会做女儿;别的事项,也还有个情商、补救的,唯有这个,她是再无相报的时日了。
古书上说起新丧考妣的孝子,总说他们流泪流到眼里出血,贞观则是此时方得了解,她就是泪淌成河,泪变为血,也流不完这丧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为古人用字夸张,在自己经历状况,才知真实!
泪眼模糊里,贞观望着招魂香摇晃而过的黑暗旷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亲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欲与她们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来啊!跟着大家回返来啊!”
“天恩啊,回转来,返咱们的厝来!”
车前车后的人,都同口合声,跟着她阿嬷这样叫唤着。
“爸——回来啊——爸——”
贞观自己叫一次,哭一声,眼泪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湿了——车路这样颠簸,她母亲坐在后面车上,不知晖吐了没有?
沿途木麻黄的黑影,夹着路灯圈晖,给人一种闪烁不定的错觉;身随车摇,如此一步一前,故乡就在不远处,那黑暗中夹杂一片灯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乡还是明皓皓的水色与景致,而从此的她,却是——茕茕孤露,长为无父之人,无父何怙——整句尚未想完,贞观已经泪如涌泉,不能自已。
车队驶过外公的家,直开到贞观家门口才停;早有银山嫂等人,先过这边来,煮下一些汤水,吃食……她母亲虽说劳顿不成人形,贞观看她还是勉强招呼众人食用。
而多数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头面、手脚算数,看着饭食,同样的噎咽难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们才先后离去。女眷们大多数都留下来;嘴上说的,这边睡可以和贞观母亲做伴,事实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时会有什么想不开,去寻短见。
贞观和银月姊妹忙着从被橱里,翻出各式铺盖、枕头,一一安置在每间房里,床位不够的,临时就在地上打铺。
顿时地下,床上,横的、直的,躺满人身;有翻来覆去,不能睡的;有无法入眠,干脆倾身坐起说话、守更的;更有见景伤情,感叹自己遭遇,哭得比谁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声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今日,不就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到天明再起,她还会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