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那个人从玉龙雪山离开时,山下已没了严寒酷冬的风雪,斜风细雨,春意袅袅。
徐来折了一支嫩绿的杨柳递过去,笑着道:“云从东归中原,从此故人难见,我要道一声珍重了。”
那人将柳枝接过来拿在手中,抬眸对他一笑,唇角的暖意胜过江南三月的春风:“徐兄,珍重。”
徐来亦是一笑,按下快要脱口而出的那句“留下可好”,仅是抬手潇洒得一拱。
然而在他的手垂落下来之前,还是没能忍住地向前伸去,抱在了那人在厚重大氅下稍显单薄的肩膀。
那人微愣了片刻,似乎是因这突然的一抱而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那双深黑的眼眸浮上了柔和的笑意和浅浅的离愁。
他也抬起手,回抱住徐来的肩膀,叹息了声,轻声重复:“珍重。”
那人终究还是上了马车,滇北的荒凉古道上,那马车终于是渐渐远了,远到盘过那道山脊,任凭习武之人的眼力再好,也再望不见了。
陪他一起来送行的刘怀雪,直到这时才出声:“人已不见了,不要再看了。”
徐来仍旧望着那古道的尽头,仿佛是期望那人还会出现在那里,也仿佛只是想让目光多驻留哪怕一刻。
良久,他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刘怀雪,唇边已恢复了惯常的风流意态:“我只是舍不得云从,想到此生无法再见,就心如刀割。”
他这满眼桃花的调笑样子,又哪里像是“心如刀割”了。
刘怀雪轻“嗤”了声,懒得去看他:“舍不得就跟着他去京师啊,又没有人捆着你。”
徐来又看了看那古道的尽头,难得说了句正经的话:“我们虽曾同路,但终究……不可同归。”
刘怀雪这才转头看向了他,微抿了唇,终究未置一词,白衣萧索,衣袂翩翩,转身往山上走去。
将那人一路送到山下的,就只有他们两人,刘怀雪一走,徐来自己在原地就站不住了,连忙追了上去,去扯他的衣袖:“哎……怀雪,你莫抛下我嘛,我都这么伤心了,连你也弃我而去,那我该如何是好?”
刘怀雪向来不会把自己这个同门师兄的浑话当真,嗤笑了声,只管自己走着。
徐来追在他身后,赌咒发誓般说:“怀雪,我此生知己唯有二人,除了你和云从,再无他人,我舍不得云从,也更舍不得你……”
刘怀雪顿下脚步,等徐来追上来跟自己并肩,而后望着他冷冷说了句:“闭嘴。”
徐来果然听话闭嘴了,脸上带着春风得意的笑容,跟他并肩一道往山上的总堂走。
江湖这么大,天下更是广阔无垠,却唯有玉龙雪山间的这座总堂,是他们生长栖身之所,是他们的“家”。
就如同他跟刘怀雪所说,他和那人,哪怕曾经同路,却终究是无法同归。
他和那人初见时,从未想过这人竟是教主的公子,那个理应坐在金銮殿上的人。
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的年轻人,背着药奁站在他的面前,那样貌在一群糙汉之间,显得太过清隽了一些,但一眼看过去,总觉得是文弱的。
像是一丛长在庭院中的修竹,也像是一株开在山岩上的兰草,叫人无论如何,也不忍砍伐摧折。
所以他哪怕杀红了眼,也还是冲那人嘶吼了声:“躲开!”
那人那时看向他的目光是怎样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人是轻叹了声,接着就扔下了肩上的药奁,站在了他的身后,将肩膀靠上了他的。
那相依的肩膀上,传来的温热和踏实,除了在同门师兄弟身上之外,他从未尝到。
他从此,和那人开始了君子如水的相交。
偌大的江湖,仿佛总能和他遇到;偌大的江湖,也仿佛和那人不醉不归时,才最有滋味。
他和那人,相遇不多,却总能尽兴。
他们曾在蜀中的山水间放舟高歌,也曾囊中羞涩,在江南的细雨中分吃同一碗馄饨。
那人哪怕有个过于好看的相貌,却比同龄的武林中人,都显得格外温和沉稳。衣食简朴到他还揣测过这人是否出身寒微,和那人一道时,总是争着撒钱付账。
那人也从不跟他客气,两个人第二次相遇,徐来趁醉将人拉到了赌庄,也在赌桌上,意外见到了那人神乎其技的出千。
待对家的那个富商输得急红了眼,那人又干脆利索地砸了赌桌,带着他扬长而去。
徐来已被他震得瞠目结舌,出来后扶着他的肩笑弯了腰:“云从,我真没想到……”
那人唇边照旧含着柔和笑意,将赢来的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抛到他怀中:“去给永济寺的主持方丈,算作施粥的善款吧。”
徐来提着那颇重的钱袋,笑着道:“这么多银子,换成粥只怕要施到明年去,云从不留下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