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深了,大同城外也吹起凛冽的寒风。扶着他一起上了马车后,他就靠在车内铺好的软榻上闭目不住轻咳,坐下握住他冰冷的手,把手炉里的炭火调得更大。他的体温一向比常人凉,从刚才起却已经凉得惊人。
马车加了速度走在冬夜的草原里,宏青和石岩都在车外守卫,这一行除了随行营的几十个侍卫和神机营的三百精锐骑兵之外,再也没有人。
库莫尔带领着女真骑兵早就走得没了踪影,一路上朝着山海关赶路,车外的寒风在吹了半夜之后,终于吹成了零星的小雪,寒意一点点从裹了厚厚皮革的窗外渗进来。
轻咳从上马车那一刻起就没有停下,蛊行营还在随时查探着建州和山海关的情况,谍报一封封传到车上,萧焕只是等稍微好了一些,就拿了那些谍报就着车内的灯光来看。
下半夜雪逐渐大了起来,实在不适宜继续赶路,于是才把马车停在路旁,其余人就地扎了营。
在灯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我不忍心他再劳累,硬拉着他睡下。他没有反对,任我把他按在车里搂住了身子睡觉,只是躺下之后仍旧止不住咳嗽,额头一层层地出冷汗。
就这么休息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大雪稍停,一行人又再接着赶路,冰雪覆盖的路面并不好走,再加上雪虽然不大,却一直断断续续不停,行进的速度就更慢,这么走走停停,一直走了四天,才终于在风雪中看到了山海关的城墙。
掀开马车的皮帘,走到车下,黑色城池被大雪吞没了轮廓,矗立在阴晦天空下的天下第一雄关,肃穆得压抑。
走下马车的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十年前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遇到库莫尔,也是在那一年,我独自穿过山海关去到建州。
那时候萧焕失去踪迹,柳太后立了豫王为帝,我向萧千清许下会带援兵回京城的诺言,带着萧焕的遗诏来到山海关,再经由山海关去建州。彻夜不停的奔驰,在看到建州陌生的城墙后,竟然会觉得莫名安慰,仿佛怎样的疲惫也都无关紧要。
因为那时候我知道,在那座城墙之后的是库莫尔,那个曾经像孤狼一样向我袒露出软弱一面的库莫尔,在军营里温柔拥抱住我的库莫尔。如果那时我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么必定是他。
跟有些人的信任并不一定要通过长久的时间去建立,却同样历久弥新,坚固如昔,那一年,库莫尔没有让我失望,今年,出兵合力抵御鞑靼人,他也同样没有让萧焕失望。
只是,今后的局势将会怎么样?以现在的状况来看,只怕谁也说不准吧?
门帘轻微地窸窣,披着一领纯黑的大氅,萧焕也走出了车。回头握住他仍旧冰凉的手,我向他笑了笑。
低头对我笑笑,他轻轻握住我的手。
得知萧焕赶来,镇守山海关的辽东总兵曹熙早带了一干将领在城下迎接,这时候匆匆过来问安,再带领着往城里安歇。
到住处下了车,在房内换了一套轻便的衣服,萧焕就到外室里坐下,把曹熙和关内守将官员叫到面前。
往他怀里塞了一个手炉,我又泡了杯热参茶放在他手边。手指扣着路上看过的谍报,他也没多说,只是向曹熙询问关内的兵力和军资细节。
当年和女真议和之时,大武已经丢了抚顺卫和广宁卫,辽东近乎全失,这几年除了和山海关成犄角之势的宁远和锦州还有守军之外,山海关外大武再也无城可依。如果库莫尔带兵从建州南下,等女真大军度过辽河,一旦逼到城下,就又将是德佑八年那样危急的局面。
听过禀报之后,屋内沉默了一阵,冷不丁地,曹熙身后一个年轻官员出列:“臣以为坚壁固垒,不足以平患!”
这话说得突然,萧焕也没生气,笑了笑:“那么卿以为如何?”
那个年轻官员沉声说:“辽东沃野千里、兵强马壮,只守不攻,犹如百纳之川,只堵不疏,多加纵容,总有决堤的那一日。”
刚才御前冒失开口就是不敬了,他这句话一出,已经在指责当年萧焕没有趁胜追击,和女真签订合约,以至于出现当下的危局。
别人还没什么,曹熙脑门上霎时就出了一层汗,袖筒里的手都微抖。
萧焕笑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想必也是冒死说出了那番话,那年轻官员抬头,神色却毫无畏惧,一双眼睛更是锐利雪亮:“臣兵部职方司主事柳时安。”
“曹卿,调骑兵一万,步兵三万,以及红夷火炮二十门,明日辰时前抵达宁远。柳时安即刻起任兵部职方司郎中,监军山海关。”萧焕说着,放下支在案上的手,向柳时安笑了笑,“德佑十一年的进士,我记得是曹总兵上书把你调来的山海关,你随我一起到宁远去吧。”
正六品主事到正五品郎中,萧焕这一开口,就把柳时安连升了两级。
愣了片刻后,柳时安才掀衣跪下,声音镇定低沉:“臣领旨。”
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萧焕却没开口,就先轻咳了两声:“……起来吧。”
站在他身边,我忙把参茶递过去,俯身帮他轻抚胸口。几天的旅途劳顿他的身子哪儿受得了,偏偏到了山海关还逞强连休息一下都不肯,忍不住埋怨说:“叫你睡会儿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