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不仅是因为这豁然开朗的风景,还因为水库边有个身穿白裙的倩影。
虽隔得远,看不清女孩的脸,但我仍能感觉出那女孩美得不像话。一个过于美丽的女孩出现在空寂无人的山里,这场景让我有点毛骨悚然,不敢再向前。不过,就在我打算转身离去时,女孩注意到我的出现,像是被吓到一般,自己先跑开了。
石阶到水库就终止了,女孩在水库另一侧的山路上蹒跚,明显没怎么爬过山。我反应过来,骂了自己一声胆小,继续朝水库走去。
“喂!”我朝她喊,“要下雨了!山上路滑危险!”
女孩停下了,转过身,一手还提着裙子,像是怕裙摆被弄脏似的。
我走到水库边,她方才站过的位置,看见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刻有两个名字:乔劲睿,乔白羽。
名字中间是一颗爱心。
看来,这女孩很可能失恋了。
“你就是乔白羽?”我有些不确定地问——因为,这女孩个子高挑,身形曼妙,有种摄人心魄的大美人气质,看着不太像十三四岁的初中生。
远远地,女孩点了点头。
“我是新来的老师,你不要怕,”我朝她喊,“山里危险,快回学校吧。”
她慢慢下山,朝我走了过来,也不看我,只盯着我身侧的那块石头。为减轻她的心理负担,我故作轻松地朝她笑道:“放心啦,老师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靠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脸虽明艳却稚嫩,明显就是个初中生。
突然她看向我,莞尔一笑:“谢谢老师。”
“我姓曹,英语老师,你的实习班主任,”我说,指了指天空,“马上下雨了,跟我回学校吧。”
她却在石头上坐下了,姿势就像蹲在了地上。
“曹老师,”她抬头望着我,“乔劲睿是我的哥哥。我喜欢上了自己的哥哥。”
我听清楚了,心里不可置信,便假装没听清一样夸张地问了句:“啊?”
远方传来雷声,乔白羽侧过头,望着暗绿色的平静水面,呢喃了四个字:“天理难容。”
“要下雨了,”我有点着急,“有心事,回学校再慢慢消化。”
“曹老师,您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吗?”
“不会。”
她看起来安心了。几秒后,她站了起来,问我能否先走,她过几分钟就回学校。
我奇怪地问为什么。
“你跟我走一起,会被人说的。”
“老师和学生,不能一起走路?”
“我是不自爱的肮脏女生。”
我微微意外,也有点愤怒:“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能看轻自己。”
她沉默了两秒,说:“老师,其实,我是想方便一下,需要您回避……”
这我就没法了,只好先走一步,踏上石阶,拐下山脊,在看不见她的地方等待。雷声渐近,我看了看手机,五分钟了,她还没来。
六分钟了,还没出现。
头顶响起一个惊雷。我突然明白过来,慌了神,掉头,拔腿朝水库跑去。
雨点砸了下来,视野里全然不见乔白羽的踪影。紧接着,在水库正中,乔白羽的脑袋浮出水面,双手在不断挣扎。
我大吼一声,飞奔过去跳进水里,拼了命游向她。
把她拖到岸上几乎耗尽了我的所有力气。乔白羽平躺着,一动不动,胸腔平静,已经没了呼吸。
想也没想,我开始按压她的胸部,扒开她的嘴,一次次地做人工呼吸。大雨中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就在我崩溃绝望之际,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醒了。
醒来后她也不看我,就望着天,苍白的嘴角弯起,像在浅笑,眼眶却红红的,令人心碎。我不忍多看,起身把她背下山,背回了学校。
本以为救了她就解决了问题,谁想回学校后,产生了更多的问题。在父母和校长面前,乔白羽说自己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恰好被我救起。在众人面前,顾及到她的自尊,我没说出自己的疑虑。
几天后学生中疯传的我和她之间的“亲密接触”越来越夸张,我便专程找她,质问她为什么要说谎。
“我没有故意跳下去。”她看着我,面不改色心不跳。
“想让我帮你保守秘密,”我说,“你就得说真话。”
“不管我掉下去还是跳下去,”她说,看着我的眼里都是恨,“你都不该救我。”
“为什么?”
“我说了我是肮脏的,”她冷冷地说,“老师,您碰了我,您也脏了。”
荒唐。
我已经从学生和同事那里听到了关于乔白羽的风言风语。她父母带着弟弟妹妹在顺云,就留下她一人在乡下。据说她初一就去医院打了胎,以胃疼为由,半个学期没上体育课。想到她写下的名字及“哥哥”的称谓,我的额头冒出冷汗。
“老师愿意帮你,”我告诉她,“如果你哥哥真欺负你的话……”
“我哥哥没有欺负我,”她断然否决,“曹老师,您应该离我远一点。”
我坚守着自己对她的承诺,没告诉任何人她写下的名字。我知道这种事说出来对一个山村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永远摆脱不了的千夫指。
同时,我总想和她交流交流。中学生自杀不是小事,我感觉自己作为老师,有义务帮助她走出心中阴霾。
可她总是躲着我。
找她不成,次数多了,同事看我的眼神有变,好像我被乔白羽迷惑了似的,校长还专门找我谈了话。
学生中则流传着乔白羽喜欢上我的谣言,原因是班里男生对我不满,她为我说了几句话,说我是好人。
我从未被人这样议论过,心中烦躁难安。末了,我只好斩断了与她沟通的念头,对这朵带刺的玫瑰从此敬而远之。
刚被称“老师”就惹上了这不光彩的事,以至于我对自己的能力和未来的教师生涯产生了严重怀疑。两个月实习期一到,我逃离里方乡,并向聘用我的学校提交了辞呈。
因为我是个怯懦的人,连一个想自杀的被欺凌的女孩都帮不上,担不起“人民教师”这四个字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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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乔青羽,我问出了缠绕自己多年的疑问,就是当年乔白羽到底有没有被那个“哥哥”伤害。
“老师,您知道姐姐后来还是走了吗?”
“我听说了,”我说,“二十岁的时候,急性阑尾炎,可惜啊。”
乔青羽愣了愣,缓缓摇了摇头。
“她用自己选择的方式,离开了。”
仔细回味着这句话,我明白了。
“也就说她还是……”
“对。”乔青羽轻声打断我,“是我堂哥把她毁了。”
愧疚如山倒下来,我深吸了几口气,半晌才喃喃:“早知道,当初我应该……”
“您已经救过姐姐了,”乔青羽柔声细语,“况且,她在您面前,并没承认自己跳水库,对不对?”
“那,”我有些忐忑地问道,“您不相信我说的吗?你要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了,那只有天上的云知道了。”
“我相信啊,”她淡淡地笑了笑,“世上没有纯粹的突然。”
沉默半晌,她又说:“曹老师,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看到暖岛,我很感慨,”我说,“您是有大爱之人。哎,可惜啊,那么美丽的生命……对了,希望没冒犯到您,但我觉得您的女儿,跟乔白羽很像。”
“是,”乔青羽脸色亮了一些,回头望了望书架边等待她的家人,“我觉得,我女儿是命运对我最大的恩赐。”
我点头表示认同。
“她的名字是乔鸢,”顿了顿,乔青羽又说,“鸢,就是鹰的意思。”
多好的名字。
她再次谢了我,邀请我以后多来店里,并和我告别,加入了一直等在不远处的家人。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尤其是女孩的背影,我心里感慨万千。
有时,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
在这家人温暖有力的庇护下,不远处那位像极了乔白羽的女孩,定会长出坚韧的翅膀,拥有自由快乐的灿烂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