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青羽对过年的期待是在乔白羽出事那年被突然摁灭的。
十四岁之前,春节是乔青羽能够名正言顺拥有新衣服的唯一理由,这朴素的期盼支撑着她,使得那些在外人眼里可有可无的家族传统,在她看来都是可爱可敬的。
乔劲羽跟着村子里的其他小孩到处放鞭炮时,她为写春联的爷爷乔礼隆打下手,拿着墨块在砚台里细细研磨;乔白羽赌气躲在自己房间不出门时,她忙着将“八冷菜八热炒”端上大圆桌,并依照长幼尊卑之序摆好年夜饭的椅子。礼隆家是南乔村最看重规矩门面的家族,乔青羽则是大家眼里最懂事的那个小孩。
乔白羽住院的那年春节,留在南乔村的乔青羽和其他大人一样,仍旧一丝不苟地遵守着过年的一切规矩,只是脸上的表情是凝重的。
依照家里的传统,年初一至初三不能洗澡洗头,这原本并不难,可那年沉重的空气却使得乔青羽尤其渴望被冲淋的感觉,这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在年初二晚上趁大人都睡下时,偷偷烧了热水,用水杯轻手轻脚冲刷掉自己头发上的污垢——白羽病重,来家里向爷爷奶奶表达关切之人一波接着一波,屋子里时刻缭绕的香烟迷雾早就使她的头发不堪入目。
她发现打破习俗并不难,尤其是当心里怀着愤怒时——家里大人忽视被香烟呛得猛烈咳嗽以至于几乎吃不下饭的她,殷勤地向来慰问之人不断递烟的举动,令她委屈且愤怒异常。童年构筑的对春节的宏大期盼在一夜之间瓦解了,加上乔白羽离世带来的悲痛,从那时起,“春节”二字在乔青羽心里就失去了热烈的颜色。
但今年显然与前两年不同。
张灯结彩的新房像一只整装待发的美艳孔雀,尚未开屏就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进出忙碌的大人们一扫前三年的阴霾,笑得如此满足而纯粹,一张张动容的脸似在黑暗隧道中摸索良久,总算被天光照亮。
乔劲睿要结婚了。偌大的新房里四处洋溢着喜悦,却唯独没能感染到乔青羽。
大部分时间,她把自己关在三楼空荡荡的客房里,写作业,看书,抑或发呆。原本摆放红色沙发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张木制书桌,至于沙发去哪了,根本没有问的必要。在大人看来,在喜气洋洋的新房里放乔白羽曾经用过的东西,显然是不合适的——不吉利,没错。
乔白羽生前让家族蒙羞,死得亦不光彩,她是耻辱,是噩运,所以,必须把她抹去。
父母丢弃乔白羽的一切物品等于在向众人宣告,这个女儿不值得惦记。
沉沉的愤怒把乔青羽压在书桌前。姐姐已经死了,她悲愤地想,你们竟还要杀死她第二次。
临近春节,南乔村爆竹声不断,远远近近的噼里啪啦声不断冲击着乔青羽心里的引火线。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乔青羽拿出《罪与罚》,刚翻过一页,就听到了门外乔劲睿打电话的声音。
“到了,昨天都到了,放心,”乔劲睿的声音穿过门板,“我妈,我奶奶,我婶,一起帮忙叠,时间肯定够!对了,还有我妹!她也能帮忙!”
乔青羽不禁坐直身体。
“不复杂,一点都不复杂,”乔劲睿很温柔,“我们就结这一次婚,当然什么都要挑你最满意的,绝不会让你受委屈……你不放心我,我让青青帮忙,她女孩子心细,房间布置好后我拍照给你看,行不?”
乔青羽皱了皱眉。
“嗯嗯,小仙子你乖乖休息就好,”乔劲睿的声音腻起来,“什么都不用操心,我的宝贝。”
几秒后,房门响了。
“青青你在吗?”
乔青羽走过去开门。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休息会儿吧,”乔劲睿并没进门,“成天把自己关房里,又没电脑玩,多没意思啊~”
“就像以前姐姐一样。”
这话脱口而出令乔青羽自己都微微吃惊。
乔劲睿的笑容明显僵硬了些:“呵,我房间有电脑,你去我房间玩吧!上□□跟同学聊个天也好啊!来,现在就来,你爸妈都出去了,我不会向他们打报告说你玩电脑,来吧……整天呆在屋子里,会出毛病的……”
他转身往楼下走,乔青羽带上门,跟在他身后。
“我爸妈去哪了?”
“去镇上买鱼了,今天不去就来不及了,”乔劲睿话语中充满了愉悦,“你想想,初六那天,十六桌啊!爷爷这两天在溪里用砖头专门围了一个圈,就是来养鱼,到摆酒那天才杀。”
“十六桌院子里摆得下?”
“挤一挤刚好摆下,没办法,咱家在村里人缘好,比原先计划的多了两三桌呢,”乔劲睿转了个弯,脚步加快,“都是长辈几辈子积下的福气啊~”
乔青羽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乔劲睿的房间是二楼最大的那间,有独立的洗手间和阳台,桌柜、沙发、电视、空调等一应俱全。床头正上方的白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照片中一脸幸福的小云侧身依偎在乔劲睿的肩膀上,梦幻的白色头纱在她后背弯出完美的弧度,仿若轻盈的羽翼。
“我觉得这照片素了点,爷爷奶奶也说,婚纱照怎么搞了个黑色的背景,不好看,”乔劲睿顺着乔青羽的目光说道,“但小云非要挑这张,说什么极简风格。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