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翰睡眼惺忪着赶来,看到齐若雷手中的壁画先是一愣,而后摘去了厚厚的镜片,把一双近视眼贴在壁画上来回移动,末了来了个老牛大憋气。
“你倒是开尊口啊,我的半两仁兄!”老爷子急了起来。
“一点不差,这就是被盗壁画的第七号宫女!”老学究这次破天荒说了硬话,态度斩钉截铁。
齐若雷丢眼色让英杰坐下,让秦伯翰细说根由。秦伯翰做了一番解释后,又找来了壁画切割时的原始照片,点出了与七号壁画相一致的数处特征,一口咬定就是失盗的真品。
此时,楼上宽敞的化验室内,黄河平和何雨终于有了一个坦然面对的机会。望着黄河平干瘦而毫无血色的脸,头发像生锈的铁丝贴在脑门上,脖子的灰有铜钱般厚,手指尖像乞丐一样全是黑泥污垢。她一时悲喜交集,想说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解释几天前的爽约,可眼下时间不允许,不一会儿,河南大学的几个考古专家就要赶到,况且看黄河平昏昏沉沉的样子,扯这个话题也不是时候。因此,只是简要听黄河平说了一下个人对壁画的看法,就把他搀扶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这时炊事班把做好的饭菜端了过来,何雨看着他吃完饭,又把他领到自己的寝室,里面放着准备好的衣物和洗涤用品。
“你洗了澡,好好地睡一觉,那边有了结果,我会来叫你。”何雨从外边关上了门,她打算待工作结束,再和这位九死一生的脱险者一诉衷肠。
鉴定的结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做出来。鉴于上次澳门缴获假画的教训,何雨采用了碳十四和光谱测量法进行综合比对,没有发现异常反应。请来的专家意见也莫衷一是。对此齐若雷最终表示:一是另请高明,邀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的专家前来会诊,二是尽快将另外十几块壁画搞到手,一并做同一鉴定。
会议开完,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何雨心中有事,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的住室,打开房门,只见房间里已空空如也,黄河平早没有了踪影。仔细观察,发现自己的床铺根本没有动过。桌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片纸只字,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看来,黄河平仍然不肯原谅自己,还在记恨着过去,并且为三孔桥自己的失约生气。不然,他不应该这样不告而别,连点起码的礼貌都不讲。
何雨想起了老爷子几天前的开导,她冷静了一下思绪,准备马上向英杰报告一下鉴定情况。因为一夜未眠,她脑袋有些昏沉,就把头靠在椅背上,用手指细细地按摩了一遍面部,睁开眼时,看到了挂在衣帽架上的警服,她马上像想起什么似的走了过去。
何雨有一个习惯,不管多忙,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的警服熨得齐齐整整,然后挂在架子上。可昨晚她一直未回寝室,缺了这道重要的工序,此时便急忙把靠在墙角的烫衣板支了起来。当摆平了衣服用熨斗推熨时,被口袋里装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十分纳闷,伸手去摸,突然觉得手指触动到一件温软光滑的东西,她连忙掏出来,发现竟是那件再熟悉不过的玉兔宝石,兔子雕得玲珑剔透,眼睛是两粒血红的玛瑙。这是伴随她一同长大的一件信物,四年前是她亲手给黄河平套在了脖子上的,如今,它竟这么突然地回来了!
看到它,何雨先是一忧,玉兔物归原主,说明黄河平把她约在天波湖的断桥边是有用意的:也正像黄河平明确表示过的,他不想介入她和英杰之间的关系,搅乱了她的生活,或许他真是自惭形秽,再没有勇气接受这份纯真的情感了。可转念一想,黄河平不至于这样简单,他从地狱般的城摞城中走出来,说明这件东西一直戴在身上。如今,他把珍藏在身边的信物又归还了她,究竟是一次情感的清算,还是一种真情的示意,真让她难解其意。越这样想,越是有一种强烈的意愿,无论如何要马上见到他,听他做何解释。
可她失望了,英杰告诉她,根据老爷子的要求,黄河平早已离开公安局,准备再次返回地下城。
原来,就在黄河平趴在何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英杰打来了电话,要他马上到自己办公室,向他转告了齐局长的意见:案情紧急,他必须立即返回地下城,找到小老汉,将剩余的壁画尽快拿到手。末了,英杰还传达了齐若雷对他工作的嘉许,而且一再声称他也不少在老爷子面前为之美言云云。看来,只要这样干下去,立功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的。黄河平对老朋友的一番苦心表示谢意,并说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等办完了案子,英杰能放自己一马,他就心满意足了。
黄河平领命之后,回到了他的一处隐蔽寓所。自从淘古董赚了钱,他在梁苑庄园买了一套别墅,四周安装了闭路监控系统,门上装有电子门锁,平时很少有外人造访。此时他打开房门,发现室内的家具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尘,简单打扫了一下,蓦然发现桌柜处的一幅照片,便拿起来捧在手上,陷在坐椅中呆呆地看着。
这是他和何雨在三孔桥当年拍的一张合影,何雨调皮地在他脑袋后伸出手指做羊角状,神情照得纯真而自然。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而越是幸福,回忆它就像饮啜自己酿制的苦酒,可是,也正是靠了这种记忆的咀嚼,才使黄河平在这艰难岁月里支撑下来。
当“临阵脱逃”这四个字像标签贴在脊背上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种炼狱似的精神煎熬。当年生死与共的战友投来鄙视的目光,亲密无间的朋友疏远了自己,器重过自己的上级见了面像躲瘟神一样避之惟恐不远,因工作矛盾得罪过的同事竟公然辱骂自己,就连当年抓过的盗墓贼也敢指手画脚对他讥笑。他体味到,一个人的形象一旦被毁,就像被流放到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无人怜悯,也无处可以倾诉。他永远忘不了向干部人事处交警服和枪支的那一天,当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孤身一人在大街上转,简直像一只无人管问的丧家犬。此后,为了生计他被文管会的人驱赶过,被当作流氓抓过,和卖淫嫖娼、吸毒人员一齐被送过劳教所。这一切他都能默默地承受,可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何雨那记响亮的耳光,那一句“我再也不愿见到你”的话,像刀一样戳破了他的心。有多少次,他想告诉她,他仍然爱她,可他又不能够这样做;有多少次他经过公安局的大门,期盼着能遇上她,可远远见到她的时候又马上躲到了暗处。只有这张照片,被他珍藏在枕边,伴他度过了无数孤独的夜晚。他曾一遍遍忆起他们每次相处的过程,反复回想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在这中间,他又听到了何雨和英杰恋爱并且要结婚的消息,在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