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煌大出意外,心头一热,万没想到凌清扬对画价一口认可,这在他的卖画生涯中还是头一次。看来他对凌清扬的看法有失偏颇,这女人既识货,又豪爽,自己也决非那种见钱眼开的凡夫俗子。他把一沓钱拆开,抽出其中的四千并另外一万,把余下的推给凌清扬:
“画钱我收了,剩下的我不能要,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凌总的心意我领了,酒店布置的事我是朋友帮忙,还没出力就收钱,这万万不行。”
凌清扬用双手按住郭煌的手,执意要郭煌收下,说这是她聘请人的惯例,没什么别的意思。两人争执不下,最后郭煌声称凌清扬如果非留下钱就是看不起他,凌清扬见他红了脸,这才无可奈何地把剩下的钱放回了提包里,退一步说:“如果郭老师如此认真,我就先替你保存着,事后再一并付清。”
再骄傲的男人就怕被女人欣赏,仅此一举就足以解除郭煌的全部戒意,再加上这个漂亮女人的到来,仿佛给这个充满纸墨味道的破屋里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郭煌逐渐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侃侃而谈的架势,向对方说了一些自己以前卖画的趣事,并很快扯到了龙海,说他腰缠万贯,但却抠门儿,愈是这样,润笔费不够就休想拿走自己一个字。
“听说龙老板过去也玩过文物字画?”凌清扬不动声色地问道。
“岂止是玩过,他是靠文物才发的大财,最早他搞明清红木家具,以后倒唐三彩,再往后贩玉器瓷器。捞足一笔钱之后,瞅准本村西头一片臭苇子坑,廉价买了五十年的使用权。这时正巧赶上梁州城市拆迁改造,他就租了车队,把外边的建筑垃圾拉来填坑,共垫出了百十亩地,搞了三通一平,半年不到,地价竟升值了二十倍。他又以地产做资本,和别人联建住宅楼,图纸刚画好,房子已抢购一空。就这样一夜暴富,成了梁州房地产业的最大老板。”
“赚钱之后他现在还做文物吗?”凌清扬就势追问。
“表面看他是金盆洗手了,暗地里还在字画和文物行插一脚。这些年谁也弄不清龙海到底手里有多少货。”
“凌总,前几天龙海酒后大吹大擂,吹牛和国外大公司谈项目,并说把你也拉入伙了,这家伙可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儿,你是个外来户,可要留心上当啊。”
郭煌的再三提醒让凌清扬很是感动,这位相貌俊朗的画师倒是一副侠肝义胆。凌清扬微微含笑又把话题转到了画上,说在酒宴上已经见识了郭煌的脱俗笔墨,不知是否还有大作藏入箱底,不愿示人。郭煌听了,暗自惊奇,知道遇到了行家。自己这些年来,兴之所至,确有神来之笔,但这些画从没有出手的打算,卖出的多是信马游缰的随手之作。郭煌像是被人猜中了心事,笑着说:“凌总你太厉害,是想翻我的箱底吗?”
凌清扬说:“言重了,我有幸目睹画中精品,以饱眼福,如果你真难以割舍,我也不能夺人之爱呀。”这句话说得郭煌不由大笑起来。
郭煌难得遇上知音,索性从床下拉出一个笨重的铁皮保险柜来,对着号码锁拧了好半天。打开柜子,从中抽出了两个卷轴,放在了宽大的画案上。在这一刹那,凌清扬觑见保险柜内竟有一叠壁画,上边的一幅十分眼熟,正是她带来照片的那幅持羽扇宫女图。顷刻间,郭煌反手上了锁,转回身子,在桌案上解开卷轴的画绳。
凌清扬急忙收敛了目光,但心中却打起了鼓:祖文及时抛货洗净了身子,公安局已追回文物破了案,可郭煌手里为什么还藏这些东西,不管是真是假,他的胆子也忒大了,可见这画家也绝不像他自己标榜得那样清白。
这样想着,郭煌已经把桌上的卷轴缓缓打开,她伸手接过来,发现这是一幅人物群像,画的竟是一群民工在火车站台上的候车图:神态各异的民工,背扛手提着行李包裹,潮水般涌到车站的月台上,翘首等待着远方驰来的列车。他们个个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是出外打工,还是节日返乡,不得而知。凌清扬看了一眼题款:只见是“乡关何处”四个字。这张画虽尺幅不大,但气势夺人,扑面而来的沧桑感摄人心魄。
凌清扬被画中的人物深深触动了,当年的自己不也是被迫踏上异乡之路吗?
凌清扬的沉思被郭煌理解为神游画境,因而更加得意,此后两人的谈话变得愈加欢畅而轻松,其乐融融。最后郭煌对格格府之邀欣然应允,表示一定会为酒店添光增彩。
凌清扬从郭煌的画室出来,郭煌执意要送,她也没再推辞。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白云塔兀立在那里,在残血似的晚霞映照下,活像一尊巨大阳具形状的图腾柱。蓦然间,塔柱投射的阴影迅速扩展,像黑色巨石一样覆压在她的心底,使她腾起一阵几乎窒息的剧烈心跳。二十多年前,从这间房子离开后遭遇到的可怕一幕,刀砍斧刻般地再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