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野鸭到了晚间,和那开黄花的鲜嫩水草一起,煮了几大锅汤,每个镇西军将士都分得了半碗,虽只有半碗,好歹也算沾了荤腥。野鸭肉炖得稀烂,连皮带骨都捞起来分给了伤兵。还有芦根也洗净分发下去,聊作点心,这一顿便算得十分丰美了。
起了更,李嶷照例去巡营,老鲍跟在他身后,等看完了各处,正往回走,老鲍突然鬼鬼祟祟问李嶷:“咱们是不是又要诱敌去?”
李嶷也不瞒他:“庾燎带着三万人,气势汹汹移师凉州,再加上凉州本就有的一万多驻军,试图将咱们镇西军堵死在甘凉道外。裴大将军去取焉州,这里无论如何得牵制住庾燎,可满打满算,咱们也就六千多人,庾燎又是跟着孙靖征屹罗的老将,要是打硬仗,只怕没多少胜算。”
“所以你又打算拿自己当钓鱼的那个香饵?”老鲍眼睛骨碌碌,盯着李嶷。
李嶷轻描淡写地说:“那可不,我可是皇孙、平叛元帅、镇西节度使,孙靖手下那些大将,哪个不想拿住我,好挣这泼天之功。”
听了这一长串头衔,老鲍不由撇了撇嘴。李嶷十三岁就到牢兰关,跟初到军中的士卒一般无二,冬天到牢兰河上砸冰取水,夏天在臭气熏天的羊圈里铲粪,压根无人知晓他是皇孙。后来最为艰险的,是深入大漠去探黥民的王帐,数百骑兵横穿大漠,最后只余李嶷在内的十来人摸到单于帐前,力战后剩了两名老兵一伤一残,还是李嶷奋力带着他们一齐活着回来,从此李嶷便是公认的镇西军中最好的斥候。凡是最艰险的刺探军情,李嶷总是自告奋勇前往,由此军功累积,直到需得追封三代的时候,众人方才知晓,他竟然是皇帝之孙,梁王之子。但镇西军上下,尽皆膺服的乃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至于他是不是皇孙,那又有什么打紧?
老鲍借着月色,上下打量李嶷,叹了口气:“跟着你这香饵,自打出了牢兰关,我一天安稳日子都没过过。”
李嶷忽然起疑:“你又干什么亏心事了!”
“没有!你别瞎说!”
李嶷一伸手,就把想要开溜的老鲍提着后领抓了回来,另一只手快如闪电探进老鲍怀里,摸出一个热乎乎圆溜溜的东西,居然是一枚已经煮熟的野鸭蛋。“还有呢?”李嶷板着脸问。“真的没有了。”老鲍嘀咕着,却明知李嶷不肯信,只好愁眉苦脸又从腰带里掏出了三只野鸭蛋,“小祖宗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李嶷看了看那四枚已经煮熟的野鸭蛋,说道:“我送去伤兵营里。”
“我成天跟着你这个香饵出生入死!”老鲍气得直嚷嚷,“自打出了牢兰关,哪一天吃饱过?你就不能让我留点体己吗?”
李嶷遥遥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径直朝伤兵营走了。
秋雨连绵细密,浇在甲胄之上,渐渐浸润了牛皮,使盔甲都变得沉重起来。道路泥泞,马蹄滑湿,辎重大车动辄陷入泥淖,需得十数人垫土推行。对于数万大军而言,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再艰难不过。
只是不论多艰难,大军每日需行七十里,庾燎多年征战,怎会为此动容,此时他骑在马上,只觉得曾经受过箭伤的左腿无比酸痛,甲胄被细雨浸透,寒意又透过数重衣裳,湿衣贴在肌肤之上,触及旧伤,更是难耐。庾燎却并无半分神色显露。他看了一眼随在后方的心腹郎将梁涣,梁涣立时会意,打马上前听令。
“埋锅做饭吧。”庾燎下令,“下雨天寒,吃点热食,大军再过峡口。”
梁涣大声传令,立时中军派出十余骑,各执令旗四散传令。数刻之后,大军有条不紊缓缓停下,各部派出炊伕,准备生火做饭。庾燎翻身下马,却大步朝山脊上走去,梁涣等十余个心腹的郎将、校尉连忙上前簇拥,跟随庾燎爬上山脊,观察地形。
大军行进的道路自然是游骑早就哨探好的,此时放眼望去,只见大队士卒依山而坐,埋锅造饭的炊烟初起,和着雨雾,方自袅袅。数以万人的大军,暂停休整时却肃然寂寂,各自有方,偶尔只有一两声马嘶传来,饶是素来治军极严的庾燎,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忽见一骑,从东北方向疾驰而来,雨中纵马,来势却是极快,可见骑手骑术颇佳,转瞬即至军中,梁涣早已认出是早先放出去的哨探,必是侦得紧要军情。
果然,哨探匆匆上山来报,小队游骑本来护卫着炊伕去河边取水,不想正巧撞见河对岸也有人取水,看服色竟是镇西军的人,对方猝不及防,狼狈而逃,游骑便一边派人骑马渡河去追踪,一边遣人回来向大军报信。
庾燎兀自沉吟,梁涣便说道:“燎帅,让末将带着人去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