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对荀子的话震惊不已。
荀子在他前世的历史中,是首先将“女祸论”发扬光大的先贤。后世网络每每批评将亡国的锅扣到后妃头上时,都会提一嘴荀子。
荀子是第一个将夏桀商纣亡国主因归结与妹喜、妲己的人,也是先贤中对女子当政最为厌恶的人。
他认为女子必须顺从丈夫,哪怕丈夫做出了无礼的事也要逆来顺受;女子干政和伶人、不健全的人干政一样,是乱世的象征。
这样的荀子,怎么会说出“我也希望未来有那一日”的话?
但荀子就是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荀子与朱襄在此次辩论之后,心中疙瘩终于彻底消除。荀子也再次以朱襄之师居之,检查朱襄是否荒废读书,并让朱襄帮忙整理他入秦后这些年积攒的书稿。
朱襄在帮荀子整理书稿时,再次震惊。
荀子居然在考虑更改“性恶论”,将极端的“性恶论”分成“少部分圣人性善”“大部分人性恶但程度不同”,开始辩证思考了。
荀子见朱襄呆住,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朱襄在看什么书稿,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有何错?”荀子问道。
朱襄道:“啊,不是,没错。”
荀子嗤笑:“没错?你以前不是说,大部分孩童初生如白纸,仅有牲畜般求生本能,因教育而向善或向恶。但人的性格不同,也有无论经历怎样逆境也为善者,和父母和睦生活幸福却为恶者。现在说我没错?”
朱襄狡辩:“这和荀子说得差不多。不受控制的求生本能,也可归结于恶。”
荀子拿出戒尺轻轻敲了一下朱襄的脑袋,道:“继续整理。”
朱襄都没感觉到脑袋疼:“是!”
朱襄继续忙碌,荀子坐着喝茶监工。
监工时,荀子看着朱襄忙碌的身影,视线逐渐模糊,开始神游。
荀子知道,朱襄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思想与最初相遇时相比,发生了较大的改变。
他自己都没想到,人都老了,居然还会推翻多年的思想,重新建立一套新的思想。
这一切都是因为和朱襄相遇。
荀子看到这个礼乐崩坏的战国时代之后,坚信人性本恶,并认为只有建立完善且坚固的阶层,让一切“有序”,才能拯救黎民与水火。
男尊女顺,是他“纲常有序”的一部分;如君王、大臣、庶民尊卑有序一样。
但这个弟子虽掩饰得很好,行为上却一直在挑衅他思想的根基。
朱襄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认为王侯将相和庶民的差距不过是家族资源;朱襄在家中与雪姬平等相处,经常教导雪姬自己决定家中大事。
荀子原本以为朱襄只是天真,将来书读得多了,事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会改了。
朱襄自荐出使长平,给了他第一个震撼,让他初次怀疑了自己的理论是否无懈可击。
之后朱襄被赵王囚禁,无数庶人自发集结,冒着生命危险围攻邯郸城,试图救回朱襄;雪姬露出了坚毅果敢的一面,先护着孩子躲避,又前来邯郸寻求救夫的机会。
荀子第一次将俯视众人的视线放平,正视庶人和妇人。
最让他动摇的是朱襄本人。
朱襄本为庶民,居住在城外山村中,在春秋时便是“野人”,没有机会接受任何教育。
他的父母皆是普通农人,长姊品行更是不端。
荀子从蔺相如那里得知,朱襄学习文字读写,都是从成为他门客后才正式开始。那之前,朱襄只从商人那里囫囵认得些许字,写起来还缺胳膊少腿。
朱襄仿佛生而知之,一颗赤心不因家人背叛更改,不因君王迫害更改,不因外戚荣华富贵更改。
荀子相信人性本恶,即便是他最崇拜的孔子也一定是经历了艰苦的教育和磨砺才成为圣人。
可朱襄呢?
他越了解朱襄,就越困惑。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天性善良的人?
他将人性论与朱襄商讨,想听听朱襄的意见,朱襄说出一堆听上去仿佛废话,但仔细一琢磨,又仿佛很有道理的理论。
朱襄说,人性本是混沌,但有的人偏善,有的人偏恶,就像是马车前行时,有的起步是正的,有的起步是左右偏移,后天教育就像是纠正马匹前行方向的缰绳。
荀子不会在听了朱襄的话之后就立刻更改自己的理论,但他也不是顽固不灵的人。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他就算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也会一直学习。那么学习到了新的知识,改正错误的认知,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荀子入秦后,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从新的视野重新审视自己的思想,规正自己的错误。
他仍旧不全盘认可朱襄的想法,但有些思想确实被朱襄潜移默化的改变了。
朱襄所希求的那个世界,确实比他所想象的世界更美好。
而且那个世界并非空想,并非朱襄虚无缥缈的希望。即便自己看不到,但沿着朱襄畅想的道路走下去,他的子孙后代或许真的能看到那一日。
“荀子,到午膳时间了,我先去做饭,吃完午膳再接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