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抬袖闻了闻衣襟上的气息,他从前很爱熏香,如今也没改了这毛病,书房中常年燃着旧时爱用的香料。
那一缕被她捉住的长发,原来是?这个缘由啊。
他感?觉幸福得有些眩晕,又有难以启齿的胆怯和怅惘。
不?等他多想,落薇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待太久,出来时也完全不见了先前的失态,面色虽有些微微的苍白,但?平静了许多。
叶亭宴没有瞧见?她,还是落薇走到身后牵起了他的衣袖,他才迟疑着跟上。
落薇道:“寻个说话的地方。”
“说话的地方”便是不欲为他人所探听之地,叶亭宴略一思索,带她去了周楚吟布满了地图和沙阵的房中。
落薇与他在案前对?坐,先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几日台谏可有动静?”
叶亭宴将自己纷杂一片的思绪压下去,回道:“自然,玉秋实死讯不?远,皇后便突发重病,御史台还没说什?么,谏院先有人递了劄子。”
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宋澜这几日称病不?朝,但?总归是?拖不?了多久,待他再上早朝时,台谏必定一齐发难。”
落薇忽然道:“不仅如此,我还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叶亭宴怔了一怔:“我也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落薇微有诧异,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写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处,如何?”
叶亭宴欣然应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换手边的宣纸,笑过之后置于一处。
全然相同的一个字。
——舆。
“舆之一字,天造独车于器中,”落薇指着那个字,笑道,“朋党之辈,将这一个字把玩得得心应手,我们便以此术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说,君王无德,朝臣便临加膝坠渊之祸,这话确实是?不?假的。宋澜在位三年,方才亲政,玉秋实不?在,必然极难压抑嗜杀本性,此术不?过也是为了将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见?罢了。”
叶亭宴接口道:“台谏之后还有太学,六部本就空虚,届时又兼人心?惶惶,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将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个禁军和守边良将,天下舆论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须臾之间。我们最该费脑筋的,不?过是?如何将宫变尽力扼在红墙之内,不致伤及无辜。”
落薇没料到他还能想到此处,赞许地点了点头。
二人说得敷衍,未提到其中许多旁的艰险,譬如宋澜不?可能坐以待毙,真到极处,必欲拉着众人鱼死网破。
还有不安分的边疆诸部,若见?朝中内斗,会不?会借势生?变?
到时候也只好见招拆招。
叶亭宴叹了口气,问:“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
落薇却突然问:“在你们原本的谋划当中,预备叫何人取而代之?”
叶亭宴没吭声,她便斟酌着道:“他兄长成王乃勇将,之藩以后,忠心?耿耿地镇守西南,为?了兄弟情谊立誓永不?还朝,实在是真君子;三王避世、五王已死,临阳王纨绔只为?自保,真要?用时,未尝不?可;潇湘郡王年岁虽小,未遭宋澜屠戮之祸,可天资聪颖,也能为储;还有舒康……”
他细细听着,落薇口气忽然一转:“但是……”
“我叫人去西南寻了令成这么久,既然他在这里,也不?需瞒着你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无形无迹,倏然将他笼罩在内。
落薇道:“事成之后,我要?寻一个人来,易容成?殿下的模样。”
“先前那首《假龙吟》,你仔细听过没有?莲花去国已久,可镇铁若失,不?死的真龙还会回来的——我写这首诗,就是?为?了今后造势。”
叶亭宴顺着她的言语,忽然想清楚了他第一次听《假龙吟》时心中的怪异之处在哪里。
玉秋实与宋澜是?同谋,若要?栽赃,翻出此事岂不是太过冒险?只写今上无德便可,为?何要?言明“真龙”含冤?
而落薇继续说着,声音慢条斯理,与她近乎疯狂的想法截然不同:“宋澜确信他身死,才敢为他造出滔天的身后名,汀花台塑像,还有那首《哀金天》——他为?了利用他,把一个魂灵捧上神坛,那我干脆将这魂灵从地狱带回来。”
“只要他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宋澜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能为?他自己掘好坟墓——舆论排山倒海地馈赠回去,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压死他的利器。”
“我是一定要为他留下身后名的,”她说,“还给大胤一个盛世?之后,我们再见?面,他就不?会怪我了。”
这一番话她应该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时倾吐而出,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落薇回过头去,看见叶亭宴站在原地,面色白如金纸,见?她回过头来,他便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在平地上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