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枝觉得屈辱,又百口莫辩,老一辈都讲究叶落归根,能和祖辈们葬在一处,想必是父亲所愿,他只能隐忍。听长辈们商议各家坟头事宜时,他仿若一个局外者,站在边界外。
纵然他想说什么,也没有话语权。
忽然手臂被人戳了一下,阿南转头,就看到作一身男装打扮的阿鹞,眼珠子猛然瞪大,下意识站到她身前,替她挡住前边议事的老古板们。
移坟这样的大事,女子是不被允许参议的。
她竟然、竟然又……好大的胆子。
阿鹞看他紧张鬼祟的样子,忍不住偷笑。
“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阿南赶忙说,“你赶紧回去,这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为何不能来?”阿鹞哼声,“你还不知道吧?景德镇女子不得入窑的规矩,已经被打破了!”
“什么!”
“你猜是谁?”
阿南眉头紧皱,想问,又怕问,何况当下根本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他一颗心悬着,时不时就往前方看,恨不能阿鹞能原地消失。
阿鹞眼珠子转了转,原本想告诉他,梁佩秋打破了那个规矩,谁知话到嘴边,换了个问法,“倘或梁佩秋也被太监害了,你能同意将她和阿谦哥哥藏到一处吗?”
“这、这怎么可能!”
无媒无聘,还、还是男子,怎么可以?
“这有什么不可能?这些日子我和你讲的都当成耳旁风了吗?他们生前各自为营,不能比肩而立,死后若还是无法同穴,该多可怜?况且阿谦哥哥只有衣冠冢,梁佩秋也无父无母,他们既然是知己,放到一处有什么关系?”
阿南挣扎了一瞬,还是本能道:“不可,不行。”
他心中不是没有动摇,也不是没有逾越的揣测,恰恰是有了这些想法,才不敢松口,哪怕只是假设。
任世间知己万千,有谁死后葬在一处?传出来谁的名声都不好听。兄长生前已受太多非议,他不想他死后还要饱受流言。
“迂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阿鹞狠狠瞪他,想到当日他听到自己二嫁时不化的样子,更是气恼,“你懂什么?你凭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鹞哼笑:“阿谦哥哥说过,你小时候抓阄,满桌子的蔬果麦穗什么都不要,直接奔砚台而去,一岁就懂握笔,比他更早会叫爹娘,会走路。我听过你背书,你记性极佳,悟性也强,所以,你不必跟我装蒜。”
阿南绷着脸,别过头去。
“有一年窑厂里有个打杂工被太监杀害了,阿谦哥哥得知后,仍按时夜巡窑厂。在狮子弄的夹道上时年忍不住哭了,那个打杂工曾是和他一起被阿谦哥哥捡回来的乞丐,他们在湖田窑安身立命,得到了许多从未敢奢望的东西。那些东西我想你应该懂,阿谦哥哥的心情想必你也会懂,他那么恨太监,恨他入骨,恨不能立刻杀了他,可他忍住了,他还安慰时年。那一晚梁佩秋也在,他们在同一片月色下,仰望又大又圆的月亮,你可知他们各自在想什么?
后来阿谦哥哥蒙难,梁佩秋不仅为他断一条腿,还一度失去生的希望,若非时年及时唤醒他,带他重走狮子弄,他早就为阿谦哥哥殉情了!
对,你没听错,就是殉情。
情之一字,哪来那么多的行不行,只看有没有……”
“你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就要说,像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一辈子也不会懂。他们历经生死,早不为世俗所累,在不在一个冢穴根本不重要,可你呢,竟然为了所谓的脸面,竟要拆散他们!”
“可他们……”
“你想说世道不容他们,对吗?那我问你,世道容你了吗?过去那些年你在何种世道下活着?”
她不再躲藏,干干脆脆走到所有人面前,白净的脸,一双眸子锃亮,“不管你,不管我,不管他们如何过活,都不会为世道容纳。离经叛道是性之本能,出于情和义,即便和大常相悖,也不能被断定为错。在我心里,他们有血有肉,侠肝义胆,是英雄,英雄就该按照他们的意愿去活,你和任何人都不可以干涉。
同样的,我想怎么过活,你想怎么过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干涉。”
说完嫣然一笑,赶在徐忠骂人之前扑过去挽住他的手臂,“我爹爹只我一个女儿,若有一天他死了,只我可以出席参议他的身后事,今儿我就先来和叔伯们学习学习,免得将来没了倚仗,落得和徐承枝一样只能站在外面受人摆布的下场。”
徐忠一噎,顿时惊诧不已。
徐承枝也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
他盯着阿鹞,内心深受震撼,某一处鼓噪着未名的热意。他直觉是错的,不该如此,不该逆天而行,可又忍不住奢望,或许如她所说,这是兄长所企盼的吧?或许他不该为所谓世俗世道的眼光,替他们做主?
他曾经也是相当有个性的人。
如今呢?
礼教、世俗在焊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