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力地仰面倒在芦苇荡,瞳孔微微皱缩,任由口中呕出一滩又一大滩血。
张磊由上而下俯视着他,苍老的面庞上显见岁月痕迹。对他而言,死亡只是一个结果,而不是过程。可是,他尚有家人在,如何能死?
“时年,我负了他,此生终难回头,只你不该……不该逼我。”
时年的所有感知都在退化中,声音远去了,眼睛模糊了,意识低迷了,唯鼻间翕动,一股梨淡香始终萦绕四周,经久不散。
他只是喃喃的,要一个回答。
“你悔吗?”
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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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周元拖着疲软无力的身体回到安十九为他置办的一处小宅时,已过了子时。他随手褪下衣衫,打发了前来送水的奴仆,也不掌灯,就那么往椅子里一瘫。
坐了不知多久,他忽而感觉哪里不对,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气息。那气息仿若腐朽的龙脑香,乃是上等人玩剩的残次品,常常出现在不受宠的嫔妾和受宠的奴才身上。
他浑身一凛,汗毛倒竖,往黑暗中看去。
一道朦胧身影在月色中忽明忽现。
他吓得跪爬过去:“大、大人,你——你怎么回来了?”
“先生看到我似乎很惊讶,怎么,连先生也以为我不敢再回景德镇了吗?”那夜之后,饶州府地界尽知他杀了孙旻的人,然而凭证何在?有人亲眼见到他杀人了吗?
什么都没有。
何况,安十九从不当逃兵。
“倒是先生,深夜方归,去了何处?”
那样大的动静,满镇子都在议论,想必他也听闻了吧?周元的思绪不知不觉跟着飞向远处。
下午湖田窑倾巢出动,扑向各个渡头,动作大到即便他坐在家里,消息也会插上翅膀飞到面前。没有多久,几乎全镇的大夫都往湖田窑去了,进进出出好不热闹,都说徐大东家得了重病才有此阵仗,而今全镇大小窑口坯户都在观望,徐忠会否一命呜呼。
继王瑜之后,徐忠是天下第一民窑榜上唯一的霸主。若他殒命,即意味着一个群贤毕集的时代就此陨落。
要知道徐忠王瑜全盛之时,正是景德镇陶瓷广受推崇,走向南北海川之时,那个时期的三窑九会可以说云英荟萃,空前绝后。坯窑釉烧,奇思妙想,无一不精。
可叹世事变迁,日异月殊,短短几年景德镇平生变故,若说其中没有太监手笔,谁能同意?
周元隐约感觉这事透着古怪,一股阴谋阳谋味儿,正盘算后续,忽然不知打哪闯进几个人,二话不说将他掳了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徐稚柳生前故居云水间,而今藉由死人打掩护,变作一帮狂徒密谋之所。更让他惊掉下巴的是,狂徒之首竟是梁佩秋!
他们毫不顾忌地将“打派头”一事搬到台面上议论,从人员队伍到接头细节,无一错漏。待到人群一一散去,梁佩秋闲庭散步般走到屏风后,问他意下如何。
他刚要开口,梁佩秋又道:“这是我为先生谋划的后路。”
他只觉可笑:“什么后路?口口声声打派头,实际串谋起义,击杀朝廷命官吗?你可知这是对王法的蔑视,会引来杀身之祸?”
“总要死得其所。”
她那么说,他就知她决意已定,只是为何拉他入局?
“你想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安十九确切的行踪。”
“他至今未回景德镇,或已潜逃也说不准。”
“那先生为何不走?”
正如他所说,倘若安十九因“黄雀在后”事败,担心被孙旻报复,早早畏罪潜逃,那么作为幕僚的周元哪里能落得好下场?不走,通常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周元被其猜中心思,一个咯噔:“你……”
“安十九会回来。”
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叫周元感到恐慌的正是这份肯定。安十九那堪比亡命之徒的做派已经快要逼疯他,梁佩秋对安十九的了解更让他毛骨悚然。
她竟然能够这么确信这么笃定安十九会回来,且提前在此布下天罗地网,瓮中捉鳖。如此心性,竟是一个女子。
周元反反复复打量面前的女子,她仍作旧时装扮,一身素净,清白面孔,然眉间清寒,若六月飞霜,冰冻骇人。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梁佩秋。
联想今日湖田窑种种状举,定是发生了什么。
他不想也不愿意蹚那个浑水,谁知她说,“先生,你已听到了我们全部密谋,即便我想放你走,你也走不远。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这里,至少能得个全尸。”
他悚然一惊,谁想死?死在谁手里不是死?若非安十九是那种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叛徒的狠人,他早就跑了。
“你不必威胁我,落到你手里,我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先生,你尚有亲人在世。”
“你说什么!”
“你的亲人还在等你。”她淡淡说着,面上没有一点温度。
直到那时,他才真正地、不敢轻视地、正眼看待那个女子。
没想到那个曾经被他一箭三雕视作傀儡的柔弱少年,哦不,柔弱女子,有一日竟会化身阎罗恶鬼,缠得他透不过气来。
想到这里,周元不免叹了声气。
他认命地走上前,躬身附在安十九耳畔。
良久,久到寂夜中浮现微茫,熹微柔光覆上太监的白面皮子,安十九恍如一场大梦将将苏醒般,嘴角噙着笑,兰指绕到眼前,清唱一句:“想当年桃马卜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届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最后一段戏词,出自京剧《穆桂英挂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