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说起“情事”时,梁佩秋明显感觉到两个字之间的停顿,情字的音还被他刻意加重了一点,听在耳里满是酸溜溜的味道。
他这个年岁其实早该成家了,孩子都应长到膝头高,何曾想到临近而立,还因情窦初开而吃醋?
梁佩秋一动不动看着他,睫毛在他指腹手掌间刮动,看他强作镇定和欢颜,耳后逐渐扫上薄红,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算哪门子的情事?真要追究,只是她对情事的一次利用罢了。
那是徐稚柳逝世后第二年,距离王瑜悬梁自尽不过数月,她还处在安十九的严密监控下。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要取信安十九非常不容易,为此她可以说费尽思量,既要躲避安十九耳目悄然行事,又不能让他起疑。
遇见“昭安”的那一日,本是徐稚柳的忌日。因这日子太过特殊,若无特别原因,想要出城拜祭,一定会惹来安十九猜忌。
好在不久之前,曾有人托安十九中间穿线,令她寻个日子去郊外的观音山见上一面,道有要事相求。对方是女眷,多少有些不便之处,安十九自知宦官轻贱,向来难入王室宗亲的眼,识趣地没有同行。
她当时还不知对方来头,只为此感到欢欣,故而表面惶惶,内心窃喜。
那时的她初露锋芒,待人接物已有几分威势,处在少年与成人的交界处,然而高门大户,自成一体,那位夫人单就隔着屏风与她对话,姿态、修养、言谈间隐隐透露的大家风范都叫她为之颤动,她要十分努力才不至露怯。
后来想想,刀锋下存活至今,铁石尚且炼成真金,何况活生生的人?有甚好怕!于是挺直了腰杆不卑不亢,那位夫人意外高看她一眼,这才说了自己的诉求,想为八十岁高堂烧制一件等身长的观音瓷。
观音瓷本不属于常规陶瓷范畴,较为更艺术些的雕刻瓷,想要做出等身长度不难,近两人高的大瓶她也做过,难的是观音神态,活物更比死物难。想要惟妙惟肖,需得数个技艺精湛的老师傅们合力完成,非一人之功。
她不敢贸然称大,唯恐搞砸了飞来横祸,推拒之间忽然听到一句嘲讽:“你不是大名鼎鼎的小神爷吗?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不过如此!早知就不千里迢迢跑这一趟了。”
回忆到这里,梁佩秋对徐稚柳说,那就是昭安,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还是変声期的。
后来她才知道昭安是他的化名,他瞒天过海顶替妹妹才得以悄悄出门,盖因他生性顽劣,那阵子闯了大祸,正被关在家里受罚。
他属于男生女相的类型,扮作女子也不违和,穿着一身繁复的桃色裙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梁佩秋叫那一眼惊为天人。
不过当时她离门不远,元兆安又走得急,两人不免撞到一处,她半条腿残疾,被带的卷入门后,一阵碰撞,狼狈不堪。
因这一茬,元兆安尚挂在嘴边的讥嘲打了个回旋镖,转而变成愧疚。生怕给她撞伤了,他叫来太医给她诊治。
她的伤情确实不好,为这趟出行能争取时间赶去瑶里祭拜徐稚柳,必须要有滞留山上的原因,是以出行前几日她就开始糟蹋身体,好在元兆安母子都是良善之辈,留了她在寺中过夜。
元兆安亲自领她去前院安置,一路上或明目张胆或鬼鬼祟祟,不停打量她,纵然她自幼就以男儿身行走市井,不比元兆安一个毛头小子技巧拙劣,可在他的窥视下,她仍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后来证明,元兆安的确识破了那一点。
原因无他,只她借宿当晚偷溜下山时被元兆安发现了,一路尾随至瑶里。元兆安说,“我看到你用衣衫擦拭那人的墓碑,将坟头的草理得一根不剩,还一个人自言自语哭了很久,我猜没有一个男子会这样仔细……这样惹人怜伤。”
对于元兆安而言,一个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小神爷的女子,不仅女扮男装没有被人发现,还瘸了条腿,在天地一线的大雾中夜行百里去拜祭一个人,甚而胆大包天地利用他和他母亲为之打掩护,实在有趣,令他不得不心生好奇,继向往之。
太医说她旧伤发作,这几日必然疼痛难忍,可她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一点,下山时有如疾风,策马扬鞭自如洒脱,更是半分不输男儿,到了那黑灯瞎火的地界也不害怕。
在夜里不知名鸟兽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她把整个天地抛在身后,只围着那一座看起来实在平平无奇的坟头。
他简直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惊喜,他听见她说,“柳哥,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今日琐事繁沉,来得晚了,你不要怪我。
其实徐叔不让我来看你,他说安十九在我身上布满眼线,若叫他发现我假意逢迎于他,我会死得很惨,可我一年到头在做鬼,每年只有这一天这几个时辰才能做回个人,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柳哥,以前你说瓷业八十行当维系艰难,我虽赞同,但没有切身体会,终究不能理解你的心境,如今真正走过你走的路,才慢慢懂了,艰难二字听来容易,做来全不能及,可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纵再千万次,我仍旧会为那一晚又大又圆的月亮而感动。
柳哥,我一定会向你证明,你此生所求所信,堪比金坚。
说来好笑,那些账本,那些窑务,那些船帮瓷行的规矩,那些厘不清的头绪,那些我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懂的东西,没想到短短一年就能看懂了,只你看不到了,我很遗憾,也有点委屈,为什么你活着时,我未能离你更近一些?
安十九时常在饮宴上送女姬给我,或许他也听到了坊间传闻,怀疑我身份有恙吧?如若成亲能使我光明正大地来看你,我是万分愿意的,只我如浮萍波荡,此生又能负谁?
柳哥,我的心早就不属于我。”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时候没有头尾,听得元兆安直打瞌睡,直到后来她开始咳嗽,这一咳就跟停不下来似的,咳得弯了腰,咳得起不来身,咳得一口浑浊的血液飞溅在墓碑上。
元兆安吓傻了,差点忘了自己在听壁脚,忙乱地现了身。那动静是个人都能听到吧?可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竟没有发现!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对自己吐血的糟糕情况视而不见,平静地掏出帕子,擦去了墓碑上的血迹。
她还说,“月前有人用一笔银两买通安十九,欲将新会馆盖在地段最佳的下山弄,那里距离三窑九会与风火神庙都不算远,不过要盖新会馆,就得推掉原先在下山弄前后街的两家窑厂和三家坯户。大概是为这事四处奔波,未能好好入睡才会吐血吧?柳哥,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很好。”
尔后她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定定望着墓碑上的名字,上面除了名字没有记录任何生平,可她的眼睛好像在读那一行行累成长卷的碑文。
随后她转身离去,背影孑孑,风中只余一句:“柳哥,明年再来看你了,你可不要把我忘了,我是小梁啊。”
元兆安对梁佩秋说,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缩紧了一下,有点疼,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
回忆再次中断了,徐稚柳难以描述此时心情,他应该为元兆安的表白吃味的,倘若那算表白的话,可他的心已经飘去了自己的坟头。
他仿佛亲眼看到那一晚的她,她曲着不太灵便的腿,半跪半坐在他的衣冠冢前。她又一次以伤害自己为代价,换取夜袭百里“见他一面”的机会,他问她:“值得吗?”
她只是笑,并不回答。徐稚柳感觉眼睛进了沙子,第一反应不是揉自己眼睛,而是伸手挡住她眼睛。
在她的深情里溃不成军的何止元兆安,徐稚柳宁愿那一刻死了,至少他的冤魂能与她同在,“这一生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
她很得意,如果这个故事能让他有此决心,就很值当。
“后来呢?”
“后来他下山在镇上待了三日。”
元兆安没有提前打招呼,临时突击,安十九得到通传时人已到了府门前。元兆安看看他府邸的规制,再看看他穿戴的一身金银,秀眉颦蹙,大骂了一句“狗奴才,你哪来的胆子?”
别说安十九,梁佩秋都吓了一跳,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元兆安的身份有多尊贵。普天之下,能对有官身的太监斥为“奴才”的,只有皇室中人。
再大官的太监,也只是他们的家奴。那一刻她心里升起巨大的喜悦,为元兆安的突袭感到振奋,她忍不住幻想安十九种种滔天大罪被主子看到的下场,或许她能为徐稚柳,为王瑜,为自己,为景德镇受苦受难的百姓们博一个伸冤的机会!
于是她和安十九陪着元兆安出入茶楼酒肆,从街东到街西,从鸣泉茶馆到江水楼,凡人群聚集之地挨个逛了遍,次日深陷劳资纠纷的原下山弄商户们集体哭跪到元兆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