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自始至终都容色温和。
见两个内廷政敌走远了,他才抬手示意仍躬着身子的刘时敏,一面低声说句“委屈你了”,一面往内织染局里头走。
织染局深处,亲信小太监将屋门掩好后,王安对刘时敏开门见山道:“若愚,跟你打听个人,松江郑氏,郑海珠。这女子,是不是东林的人?”
刘时敏就像以往一样,完全不会在王安面前表现出任何迟疑地说道:“干爹,她还是韩家长雇时,就和那东林派的文官黄尊素交好,崇明募兵后,听说又和浙党的姚宗文家亲戚有过节,最后还把那个姚千户弄到牢里去了。不过,要说是东林门下,也不至于,我倒觉得,这丫头跟徐光启、孙元化那些喜欢泰西火器的,走得更近。”
王安垂着眼帘细听,这些信息与董其昌、杨涟等人传递来的,基本一致,遂点头道:“不是齐楚浙党,就好。若愚,皇长子马上就要出阁读书,东林的人来与我说,让这个郑氏,来给哥儿讲学。”
刘时敏一怔。
那日在自己宅中,郑海珠说要去见杨涟左光斗,刘时敏以为就是像和黄尊素的交往那样,做买卖和募兵,找好京中将要得势的东林文臣做靠山,没想到,这丫头,竟能得杨涟他们如此垂青。
王安看出刘时敏的讶异,话锋一转,和颜悦色道:“若愚,你觉着,我为何亲近东林?”
刘时敏道:“因为东林在国本之争中,始终坚持正道。”
王安道:“没错,若愚,谁对哥儿好,咱家就和谁一道。杨涟这回说动了我,也是因为,这个郑氏,心忧新君,和咱是一路人。”
“她,怎么个忧法?”刘时敏探询道。
王安看看门外,凑过去低声道:“她料对了一桩事。她说,郑贵妃未必就善罢甘休,须先保住自己掌管后宫的位子,新皇没有皇后,几个选侍资质低劣,不可能封后,所以太后的尊号至关重要。郑贵妃必要曲意笼络新皇,求得新皇给她上太后的尊号,一个后宫妇人,还能想出什么样呢,无非就是以广衍子嗣为名,送上女色。”
刘时敏听到后几句,眼中徉作又惊又赞之色,脱口而出:“果然料得没错,昨日翊坤宫那边动静忒大,郑贵妃送了八个美人到乾清宫。”
王安沉声道:“万岁爷性子软和,竟然接了那八个宫人。咳,不说了。只这郑海珠如此善于揣测各样心思,她又是自己请缨来文华殿,很堪一用呐。就算她效力天家也有自己的一份盘划,杨涟说那盘划,多半也是稳固她自己手里的产业和营兵,给朝廷做火器和守国门,没什么不对。何况,她给皇长孙讲学,说说外头的新鲜事,讨得小哥儿的欢心,小哥儿没准,将内廷你我不知的秘辛,也说与她听。”
刘时敏已经明白了王安和杨涟们的想法。
其实今日,王安问他之前,应该已有了决定,只要他刘时敏作为另一个信源,没有说出郑海珠的什么硬伤,王安的决定,就不会更改了。
但刘时敏,想到或许一年,或许几个月里就要出现的大变故,不知怎地,竟希望姓郑的丫头,离朱家越远越好。
“干爹,”刘时敏掂量着言辞的分寸,进言道,“听起来确实咱又多了个好帮手,只是,文华殿讲学的,历来都是翰林学士,这郑氏没名没份的,就怕外头那些鸟言官,口无遮拦泼脏水。”
王安摆手:“杨涟自己就是言官,早把这一节想过了。郑氏,只是没有什么翰林院修撰、编修之类的名份,但她有敕命,也是朝廷给的名份。再者,徐光启做过帝师,名份够足了吧?徐光启喜欢西法火攻,朝臣尽知,郑氏呢,和他亲近,干脆直接把火器做出来了,此番郑氏就作为他的弟子,一道授课。先帝在遗诏里不是说了么,心忧边衅已开,宜多发内帑以助军需。当年抚顺之战怎么教训鞑子的?不正是有火炮和铳枪?承先帝遗愿,为皇长子讲授能停息边衅之法。”
王安越说越顺溜,俨然已是一副向新君奏报时的状态。
刘时敏还想最后努力一下,露出为难之意道:“但她是个妇人呐,翰林院其他讲官会不会……尤其孙承宗那个老古板。”
王安轻笑一声:“若愚,亏你在宫里二十年了,这皇宫里各局各司的女官,七品到五品,百来号人,都不是皇帝的妃嫔,平素里和外臣没少打交道,也有进出文华殿的。怎么,一个外妇进到文华殿,反倒让那些翰林老爷觉得羞臊了?”
刘时敏语噎,终是立刻转了释然之态:“是儿子愚笨了。干爹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