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静立在原地,一言不发,心底深处,各种揣度之意逐渐上浮。
随即片刻,前方不远的殿门顿时自内而开,随着屋门缓慢的吱呀声一过,凤瑶便顺势抬头一望,只见前方不远的殿内,极是宽敞,殿内,十来人正坐于殿内两排的矮桌,极是规矩恭敬,而那殿内正中阶梯的高位之上,则正坐着二人。
大雨滂沱,水汽上涌,再加之距离稍稍有些远,尚不能全然看清那高位上坐着的二人面容。只是大致一观,倒也能见那坐在左侧之人,一身的青紫之袍,而那右侧之人,则是明黄加身,大气肃穆,凭这二人衣着,倒也能分清谁为大英太上皇。
“表小姐,请吧。”
正这时,许是见凤瑶朝殿内凝得认真,国舅勾唇冷笑,鄙夷冷冽的朝凤瑶出声。
凤瑶神色微动,应声回神,目光也不朝国舅扫去一眼,仅是足下微动,缓步往前。
她行得极慢,脊背也挺得笔直,整个人,从容不迫,淡定如初。
待入得殿门,瞬时,一道龙烈的龙涎香入鼻而来,便是殿内的丝竹之声,也是比方才在殿外听着时还要来得颤抖两分。
凤瑶下意识循声朝墙角的乐师望去,只见那位乐师,独身坐于殿中角落,模样略是年轻,面容倒也清秀。又或许极为紧张,他低低的吹着头,脑袋都快要埋入脖子里,那双拨弄琴弦的手,竟毫无保护,指头早已是溢了鲜血,染红了琴。
难怪琴音会颤,原来,这琴师的手,受了伤。
又许是察觉到了凤瑶的打量,又许是略微好奇入殿之人,那墙角的琴师突然抬头而起,目光蓦地朝凤瑶扫来,却是仅与凤瑶对视一眼,便又小心翼翼的垂头下去,只是因着此番抬头,稍稍未能顾及手中的琴弦,瞬时,那满是鲜血的指尖,竟是突然弹错了一个调子。
刹那,那弹错的调极是突兀,瞬时惹得他满面惨白,整个人越发紧张,却是越紧张,指尖琴弦弹出的音调越发的颤抖跑调。
片刻,主位上有人慢腾腾的道了话,“在下新作的一首曲子,则被月公子弹成了这样,想来该是不太重视在下的曲子,又或是如月公子这般琴圣之人并未将在下编的琴曲放于眼里,反而是鄙夷不耻,是以,才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故意弹错曲调,从而让在场之人以为在下精心编的琴曲不堪入耳,鄙陋难听。”说着,嗓音稍稍一挑,“太上皇,你可要为在下做主。”
这话一出,那琴师面色惨白无色,此际也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小跑朝前,跪定在高位之下,浑身发颤的道:“太上皇饶命,逸公子饶命。葬月仅是太过紧张,是以弹错调子,绝非是刻意要将逸公子所做之曲弹错,望太上皇与逸公子明鉴。”
“有意弹错便是有意弹错,月公子怎还能不承认。你当真以为,太上皇会瞧不出你故意使坏?”不待琴师尾音全数落下,那高位上的人再度出了声。
这些话层层入得耳里,凤瑶足下终是停歇,站定在了琴师身后半步。
心境,再度的上涌起伏,一道道复杂幽远之感,也再度漫遍全身。此番入这大英宫闱,本是全然压住了心神,从容而来,却不料,终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便是所遇之人,也层层的令她诧异,甚至,惊愕。
高位之上,那般熟悉的嗓音,早已印刻入髓,是以此际,便是那入耳的嗓音改变了当初的醇厚,温顺,甚至真切,但那腔调,依旧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遥想当初大旭宫中,那紧张之夜,她与他彻底撕破脸面,大开杀戒,却未料他早已给他自己留了后手,遁入地道彻底逃走,便是她差人翻遍整个宫闱,整个大旭京都城,也不得他任何消息,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毫无音讯,直至今日,世事逆转,她竟会,以这般的光景,与他再遇。
思绪层层的摇曳,逐渐加重。待得片刻,凤瑶终是稍稍抬头,漆黑深邃的瞳孔,径直朝高位落去,则见,那高位右侧在坐之人,一身明黄,墨发成片,头戴金冠,面容也极是俊俏,与那百里鸿昀与百里堇年略有五成相似,但那人面上竟光洁一片,毫无褶皱,整个人,竟着实有些年轻,让人看不出年纪来。
此人,便是那喜龙阳之好的大英太上皇?竟是,这般年轻?
凤瑶猝不及防怔了一下,本以为这大英太上皇定为作风成异的糟老头,却不料,竟是个如此保养的男子,且他那双露在袖外的手,也是白皙一片,骨节分明,纤细修长,俨然是一双保养得极好的养尊处优的手。
越是打量,心底便也越是诧然,则是这时,那人似也察觉了凤瑶的打量,面上略是布上几丝厌恶,却也仅朝凤瑶扫了一眼,而后便将目光落定在那琴师身上,漫不经心的道:“葬月,你好生与孤说,你当真是有意将逸公子的琴曲抚错,还是,无心之为?”
脱口之言,威仪厚重,这般深沉的语气,又与他那俊俏的容颜极是违逆。只是这番话之意,倒也并未真正定琴师之罪,而像是极为难得的在给琴师留个机会。
琴师面色越是一慌,急得眼睛都已发红,正要垂头回话,不料话还未出,那高位之上的紫袍男子,再度出声,“太上皇怎能如此问月公子,行坏事之人,历来是不会承认自己做了恶事,是以,太上皇如此问月公子,不是给月公子机会让他继续歪曲事实吗?”
缓慢平和的嗓音,再度将琴师到嘴的话噎了回去。
凤瑶眉头微微一皱,漆黑的瞳孔,终是一点一点的朝大英太上皇身边落座的男子望去,入目的,是一张熟悉清俊的面容,是一头雪白如缎的头发,是一双,充满了太多太多情绪的眼。
那双眼,也正恰到好处的凝着她,从而径直的对上了她的瞳孔。那眼里,复杂重重,凌乱重重,似在惊喜,似在失望,似在震怒,似在仇视,又似在,讥诮,甚至蔑视。
却也仅是片刻,他又犹如变戏法一般,敛却了眼中的所有起伏之色,随即,仅是勾唇朝凤瑶微微而笑,那清俊的面容与已然平静的瞳孔里,漫出了嘲讽与冷冽,随即,不待凤瑶反应,他薄唇一启,“太上皇,这东临府的表小姐一直盯着在下,着实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