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都开始,沈霓裳将整个经过低声详细的说了一遍,除那些不可说和说了会让司夫人担心的,以及大祭司和多伦发现她身份一事外,详详细细,别无隐瞒。
司夫人良久未做声,显然有些震撼。
沈霓裳笑笑,将司夫人面前冷掉了茶水倒了,重新换了一杯温热的递给司夫人。
司夫人接过,从震惊中回神过来,视线在沈霓裳身上上下打了一圈,几分无语无可奈何:“你这丫头也不知是何运程,非但招事还这般招人,山匪也就罢了,连伴兽族……”
沈霓裳只能无言笑笑。
“伴兽族竟然在十万大山……”司夫人依然惊诧未消,叹息般道了一句,“我曾听人说过,边族十八各有所长,各有其位。魂族为首,香族为“智者”,这伴兽族则乃是边族中的主要战力,被誉为边族中的‘勇士’……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同你定下盟约,这位大祭司倒是难得的果敢。”
言中不免一丝唏嘘,说着似又想起了什么,美目中浮起几许恍惚,眸光落在虚无处,顿住了口。
沈霓裳眸色沉静相望,这一刻,司夫人那几分空洞的眼神看得她心底蓦地几分酸涩。
若是原先,她只是怀疑司夫人的娘同边族之人有所牵连,却从不曾设想,司夫人的娘就是边族。
此时此刻,猜到一切的沈霓裳终于能完全的明白,除夕夜司夫人梦中落下的泪水中,究竟蕴含了多少悲伤。
心性经历如她,在得知真相那一晚且都惶恐惊惧一时不能置信,那当时尚且年幼的司夫人,心情又该如何呢?
不容于世的惊惧在之前还有人可以分担,但从被至亲抛下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痛苦,一切的一切,在而后漫长的岁月中,成为了心底永不能愈合也不可碰触的伤口。
沈霓裳眸光静静相望,将心底原本打算坦白说出的话轻轻抹去,念头打消。
就这般就好。
如果有一日司夫人愿意提,她也愿意做那个听众。
而如今,她却不能做那个撕开伤口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司夫人目光回神,看着沈霓裳自嘲一笑:“年纪大了,说着说着就走神了。”
“夫人貌美如,天女下凡,方才那话说出去,可没人会信。”沈霓裳几分打趣。
司夫人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一眼:“哟,这出门一趟,话也多了,嘴也甜了,真真长进不少呢!”
“我可是字字真心,天地可鉴。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比夫人更好看的女子,天女下凡,一点都不为过。”沈霓裳一笑。
“油嘴滑舌!”司夫人半真半假地嫌弃了一句,唇角却翘得老高,“此去也算见识不少,对那些人可有些什么想法?”
沈霓裳想了想:“伴兽族人纯善直接,白大当家恩怨分明,个性坦荡……隆武帝心思缜密算得是位明君,米家家主心地狭隘偏私,那位还玉郡主心性有些不好,凌家那个小姑娘凌珍天真可爱,值得一交,还有那位恩侯夫人……”
“恩侯夫人怎么了?”司夫人目光看来。
沈霓裳之前并未提到同宁夫人乃至恩侯府发生的那些纠葛,此际见司夫人看过来,她扯了下唇角,也没完全掩饰对宁氏的不喜,“我觉得她并非真心疼爱凌飞。她为凌飞做了许多,甚至下手除掉凌阳凌越,可这些都不是凌飞想要的,她做的这些,反而让凌飞在恩侯府陷入孤立无援境地。”
“你说凌少爷的生母是这位恩侯夫人的陪嫁婢女?”司夫人蓦地发问。
沈霓裳点点头,同司夫人视线相接,两人同时都看出对方所思同自个儿应是想到了同一处。
所不同的,沈霓裳眼中还有几分不确定,司夫人则是了然许多。
“主母是可以将庶子抱养膝下,可有生母同没生母可是两回事。”司夫人显是看出了沈霓裳的疑虑,意味深长道,“我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你若是生母尚在,便是再喜欢,我也不会将你记入名下。”
提及生母,沈霓裳又想起放在司夫人屋中的那个官皮箱,可惜眼下也只能再等等。
整个下午,两人都在树下喝茶闲聊。
用过晚膳,司夫人沉吟着提点了一句:“大将军府的事情恐怕有些蹊跷,穆少爷人虽不错,但似乎也挺惹麻烦。王都还有个米家和郡主,穆东恒此人脾性古怪,这些士族大家不好招惹,你可要想好些才是。”
沈霓裳默默点头。
她知晓司夫人说这话的意思未有其他,只是担心她,而并非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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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司夫人提及的同时,穆清直直站在穆东恒的书房中,把话说完后就定定望住穆东恒。
一身常服的穆东恒坐在书案后,听完穆清的话后,本就阴郁的神情更是面如墨色,紧紧盯了穆清须臾,下一刻,他一把抓起案上金镇纸就朝穆清砸去:“逆子……给我滚!”
穆清一偏首,纯金制就的镇纸擦着耳侧飞过,撞到墙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而后落到青石地板上,又是几声闷响,滚到了墙角。
穆清转头看了一眼,结识的青砖墙上留下了一处深深的凹陷,垂了下眸光,复抬首,他神情平静,眼中一抹执意坚定:“我知道黑楠在父亲手中。我已经问过大哥了,他只用了些许,父亲若是不愿,我愿按市价购买,父亲若是不给,我今日是不会走的。父亲放心,我不会说其他,我会同外祖母和舅舅说,黑楠是我们在山里寻到的。”
穆清的这番反应显然出乎穆东恒的预料,在他眼中,这个儿子一向懦弱无能,完全不像个男人。
可此时此地,穆清的这份无畏和勇敢却让他惊怒多过惊异。
“好好好……”穆东恒不怒反笑,“不过是个四层魁首便觉着翅膀硬了?去了一趟王都,寻了靠山就长本事了?有本事你干脆连我这个爹也不认,出去也莫要报我穆家的名号,你若敢,我倒佩服你有骨气!米家看上你,郡主也看上你,你要是不是我穆东恒的儿子,你当有人会多看你两眼?不告而走,是为不孝,质问尊长,是为无德,无孝无德——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穆东恒的儿子!”
穆东恒字字讥诮,眼神鄙夷,说到最后一句更是一字一顿的狠怒!
穆清缓缓跪下一条膝盖,又缓缓将另一条膝盖落下,而后眉眼低垂,语声轻轻:“爹,外祖母她……是真的病得很重,没有这块黑楠做药引,她真的会死。爹,算儿子求您了。娘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娘的孩儿,爹是娘的夫君,咱们是一家人……这个世上,娘最亲近的便是我们三人。如今娘没有办法尽孝,这份孝道只能落在我们身上。娘为了爹离开王都远嫁云州,二十年再未见过外祖母一面……爹,儿子求您!”
穆清俯身下去,以额点地,一动不动。
书案侧的纱灯将穆清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幽幽长长的影子,随着烛火跳动,那道影子也微微颤栗,宛若哀哀悲泣。
“我若不肯拿,你待如何?”穆东恒盯着穆清。
“爹养了儿子十八年,生养之恩天大,儿子不会如何。”穆清低低声,依然伏地未动。
穆东恒的目光闪了闪,口气淡淡:“早前确实未想到太后娘娘病情会这般严重,那块黑楠我已出手换了银子添军备。”
穆清未抬首,身形却是一颤!
“你早前不求上进,如今知晓上进也是好事。日后留在府中好好用功,莫要出去再招惹是非。”穆东恒发话,“起来吧。”
穆清不发一言,慢慢起身。
“方才话说得重了些,不过你也当自省,戒骄戒躁方能成器,听明白了么?”穆东恒语声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