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穆东恒极有可能也得到了这块黑楠。
也同样给了白远之此前突破使用。
上一世穆清可能毫不知情,但这一世,很多线索一印证,事情便明晰了。
而穆清,也同这一世一般,从头到尾都不知晓。
无论是上一世名动云州的飞龙小将军穆清,还是这一世“没有资质不求上进”的穆清,在穆东恒眼里,都没有白远之这个“养子”重要……
在穆清眼中,哪怕潜意识已经意识到一些东西,可在他的内心,对穆东恒这个相伴两世的父亲,依然心存眷恋和希翼。
他本能地拒绝相信心底那个模糊念头,他宁愿相信是因为他这一世的“不成器”让穆东恒失望。
这是一个本性纯良的少年。
他本身美好,而他的内心向往美好,也愿意相信美好。
本是极高大的身影此际蜷成不能再小的一团,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这样的动作,沈霓裳知道,在心理学上,这是一个当事人极度慌乱和自我保护的意识体现。
沈霓裳心中微微酸涩。
这也是她一直不曾透露半点真相和揣测的原因所在。
这个少年太干净。
愈是相处,愈是了解,她便愈是发现穆清身上具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干净。
穆清身上的干净是一种极为黑白分明的干净。
简单而直接,纯良而热情。
她没有办法向他说出那些可怕而肮脏的猜测。
她能看出他在努力的成长,想追上其他人的脚步。
如果这个时候,她告知一切,也许他的世界连同他的内心,都会因此瞬间倾塌。
也许,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也在有意无意地逃避。
这一刻,沈霓裳只觉词穷。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宽慰这个被逼着面对一些事实的少年。
如果是在两人相识的最初,她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一些锐利伤人但却不含恶意的话,让他清醒的面对现实。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穆清那微微轻颤的脊背。
她却不忍。
她知道以穆清的耳力和穆清对她的了解,一定听出了她的脚步声。
沈霓裳就这般默默地伫立,站在离穆清十步远的距离。
盛夏的阳光灿烂已极,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子,一双明眸却愈加幽静。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人的位置都未动分毫。
终于穆清的语声低低传出,鼻腔似还有些发堵:“霓裳……”
只低低唤了这么一声,便涩涩顿住。
沈霓裳轻轻走过去,在他身侧蹲下,语声轻柔缓缓:“一生漫长,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和不开心。可我觉得,无论是何等的不如意,何等的不开心,也许当时确实会很难受甚至也很难接受,可是等许久之后回头,你会发现,无论什么样的经历,只要我们能坚持本心,最后其实那些事情也造就了你。当然,也有人就此自怨自艾,埋怨命运的不公,如果这般想的话,最后的结果也许会更不好。”
穆清慢慢抬首起来,没有直接转身过来,而是下颌微收,保持一个略略垂首的姿势,语声也同样轻:“霓裳也有过么?觉得不能接受,觉得很难受的时候?”
“我曾经识得一个小姑娘。”沈霓裳略顿了顿,“她的母亲生下她就过世了,而她,生下来就有极严重的心疾。原本这种心疾可以治好,可是她的血同常人不同,乃是万中无一,所以,这种对于旁人尚有一线生机的病在她身上便成了不治之症。在她生下来那刻起,大夫就同他的父亲说,只要她活着,多活一日便是赚一日。因为,每时每刻都可能是她的死期……可是,她还是活下来了。她比别的孩子要早慧,所以很早便知道自己同别的孩子不同。她偷偷查阅资料,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穆清缓慢怔怔地转首过来,黑白分明的桃眼中还有一丝微红湿气,听得沈霓裳的讲述后,此际却现出几许怜惜同情。
“那……后来呢?”穆清怔然问,眼中一丝茫然。
“她很难过,也很接受不了。因为他的父亲一直告诉她,等她长大了就能治好她的病。”沈霓裳垂了垂眸,“她的父亲很爱她,很爱很爱她。可是她还是很难过,觉得老天不公平,觉得父亲欺骗了她。她去寻她的父亲,责问他为何要骗她。然后她发病了,在昏阙前一刻,她看到了父亲落泪了。她的父亲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从未有人会相信这样一个男子会这样的落泪。可她在昏迷前一刻,看见她父亲抱着她,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抱不住她,而眼泪就那般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比她见过的下得最猛的雨,还要落得急……”
说到这里,沈霓裳语声似有些发紧,她顿了下。
“……从那刻起,她忽然什么都不怨了,也不恨了。”
“为什么?”穆清望着她,神情中还有几分恍惚低落。
“因为,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天爷是公平的,它虽然取走一些本该属于你的,但也会给予你一些旁人所没有的。老太爷也取走了她的健康,但给了她聪慧,也给了她世上最好也最宝贵的父爱。也许有些人觉着性命才是最宝贵的,可她觉得与其伤心那些自己已经不可能得到的,不如珍惜自己所拥有的。珍惜她还能活着的每一寸时光,珍惜这个世上最好的父亲。”
沈霓裳眸色静静地看向穆清:“你有常人所没有的好容貌,也有常人所没有的天赋,而这些,是谁也无法夺去的。如果让你选择,你是做那个女孩,还是做自己?”
穆清顿时怔忡。
“还是愿意做自己,对么?”沈霓裳唇角一缕似有似无柔柔微笑,“我想那个女孩也会选择做自己。不是说你贪生怕死,也不是说那个女孩不想健康,而是,人最应该做的还是自己。无论好坏,属于自己的那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没有办法抛弃,也不能剥离。无论是抛弃还是剥离,那都不是自己了。”
穆清神情动容。
沈霓裳未有继续再说下去,看了穆清一眼,她起身朝外行去。
身后传来穆清的轻问声:“那个女孩儿……最后怎样了?”
沈霓裳的脚步一顿,没有回首,片刻后,话声轻轻传回:“虽然很累,但活着的每一天,她都尽力让自己开心。”
穆清长身玉立树下,怔怔然地看着沈霓裳渐渐远去的背影。
荆钗布裙,朴素无华,娉婷秀雅。
分明几许单薄瘦削,却透出一种莫名的坚韧。
仿佛前方无论有何种艰难险阻,龙潭虎穴也好,刀山斧海也罢,她都能笔直向前,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在这一刻,他心房中那一颗迷惘而痛苦的心忽地被触动,继而奇异般平静下来。
刹那间,一切的纷扰杂乱都远离。
在这一刻,他怔然而立,默然而思。
这样的一个场景,这样一道背影,此生此世,乃至永生永世,他都不会忘记。
终此一生,不会,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