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门显然忘记了忠君之责。
这是无可否认的事情,但是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长乐很好奇,而且自己也算身在这个旋涡里面的人了,所以谨言慎行是肯定的,她又背着谢昭悄悄去了一次江南的地牢里,准备去探究一下凌门到底是为何才如此的。
地牢。
凌门还是躺在逼仄的石台上,双腿撑起来,一脸的惆怅跟彷徨,但是一直嘴巴紧闭着,听牢狱的人说,他这两日也没有吃上什么东西,几乎只是喝口水维持一下基本的生命体征。
一束光从他头顶上的铁窗里照耀下来,将整间牢房的晦暗跟逼仄都打亮得无所遁形。
灰尘氤氲在空气里,晦涩的风随着长乐的到来卷起大片的尘埃。
长乐逆光在他面前站定,脸上是一派混沌般的从容跟神圣,好似金光给她镀上了一层层的金身,她轻启朱唇:“凌门,你告诉本宫,是不是有隐情呢?本宫想为你做主。”
凌门坐了起来,可以称得上是正襟危坐,双手局促的撑在脏污的膝盖上,露出一截古铜色精悍的小臂来,那力量张狂又隐忍,丝丝缕缕的青筋在他的皮肉下炸现,长乐微微瞥了瞥眉,看向他,疑惑着说:“你是对本宫有哪里不满意?”
凌门的决绝跟隐忍都写在了身体语言里,他摇了摇头,说道:“娘娘,罪臣对您跟陛下没有任何不满,陛下迁怒臣也是应该的,毕竟当初在长安城,不是陛下将我收为幕僚,没有今天的凌门站在您面前,所以臣对你们是非常感谢的.”他脸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圆满,好像寿终正寝的人最后说着这辈子点拨自己最深的话,也慢速回忆着过往。
是了。
凌门的确是该感谢谢昭。
长乐稳住了心神,又问,“你明知道陛下会迁怒你,却还这么说,到底是为了保护谁?凌门,说实话,本宫真的想护你一次的。”
凌门略带感激的看了长乐一眼,随后很快就偏过了头,侧脸的线条坚毅着。“娘娘,抱歉凌门不能说。美人丸的事情,背后的主导者,求您别问了,如果我有机会能出去的话,我一定会亲手了结这个祸患,但是.您让我说出来,我真的做不到。”
“做不到?”
长乐挑眉问道,身后响起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很快一道清冷的嗓音在黑暗中腾起,谢昭来了,“朕的爱妃怎么起来得这么早?”
长乐下意识的看了过去,发现谢昭站在阴影里,正侧着头打量着自己跟凌门,目光中丝丝不爽的气焰裹挟而出。
长乐:“不是你想的那样本宫早上起来就突然想来问问他,到底这件事是不是有隐情,如果有隐情的话,那本宫能帮上一点忙就最好了。”
谢昭右手微微抬起来,那是很霸道的一个打断话语的动作。“不用多说了,宝贝,这里交给我吧,凌门你问不出来的。”
是了,长乐当然问不出来了,就是谢昭都问不出来的人,长乐如何能问?
她来这里无非也就是想着最后再试试,万一呢?
结果这个万一就遇上了谢昭。
到底是造化弄人。
谢昭不喜欢有人欺骗他,或者背着他搞事情。
这都是不被谢昭所接受的。
再者,谢昭对凌门如此的愤恨,长乐却还想着替他逆风翻盘,实在是不该。
但是长乐心里也生气,为什么谢昭做这些决定的时候从来都不问问自己,之前政务上她都可以理解,并且不插手,让谢昭去做,但是凌门的事情已经跟自己的事情相关联上来了,她不会再袖手旁观。
长乐的朱唇微启,“谢昭,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
在外面,只要有外人的地方,长乐叫谢昭永远都是陛下再不济也是阿昭,叫全名的时候,真的很早很早了,早到二人都快要忘记当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现在这句谢昭好像直接把人拉进了当时陌生又熟悉的情景中。
谢昭一脸无奈的看向长乐,知道姑奶奶这是又生气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气焰很快就被长乐的气焰给压到,转而代之语气都是极致温柔的,“楚楚,好,我跟你聊,来,我带你出去。”
他对着长乐伸出了手。
长乐却没有回应他,侧身快步走了出去。
谢昭在后面追了上去。
逼仄的地牢里面,只剩下跟铁栅栏面面相觑的凌门。
地牢外的阳光充足,将二人身上的阴翳都抚平了大半,但是心底却还没有。
谢昭微笑着问:“姑奶奶,生什么气?”
长乐侧过头不去看他,生怕看着他这张俊脸,那点小火星就被浇灭了,真的丢脸,自己好久都没有跟谢昭有过磕磕碰碰了,现在这么一想还是挺怀念的。
长乐抱臂说道:“你说呢?还能是因为什么?凌门这件事情,我说了有隐情有隐情,你不听,非要把人给办了,我这不是赶着行刑前来再问一下?美人丸的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知道吗?安嬴因为这件事这段时间都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我没有理由放任人不管。”
谢昭将后槽牙都要咬碎说道:“安嬴,好,又是安嬴!你能为了他下江南,我也能为了你下江南,我跑了千山万水来追你好多次,你终于可以睁眼看看我了,现在你却还想着其他人,长乐,你有没有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下?我是帝王!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这句话的气焰实在是太强,就连躲在树上的暗卫都开始瑟瑟发抖了。
长乐侧头看了一眼晃动的树枝,冷声道:“所以,你这是在跟我埋怨?我不理解你?”
谢昭还真委屈上了,一张刀凿斧刻般的脸庞阴翳就摆在脸上,那种低气压就连长乐都要后退三分。但是很快他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对长乐伸出了手,“来,抱抱。”
声音低哑而纯粹。
长乐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谢昭居然要自己抱。
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家的地位居然如此,真是离谱!
旁边的树枝上的晃动更加深了。
长乐皱了皱眉,疑心这个树上的小暗卫还有没有明见明天的太阳呢?
“抱。”
谢昭又重复了一次。
长乐这才脸上松弛了些许,但是也没有主动去抱着他。而是站在原地像一根漂亮的小木头似的,看着谢昭,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就像会说话似的,那表情完全就是在说,大猪蹄子你怎么不来抱我?
谢昭轻笑一声,将人揽入自己的怀里,他肩膀很宽,身形落拓,不知道为何,这一刻求抱的谢昭居然让长乐生出了一丝的可怜的感觉。
谢昭年少家中巨变,很缺乏安全感跟爱,这个长乐也是后来才发现的。那跟长乐记忆中永远阳光向上的周玉哥哥不同,周玉是温润的、皎洁的,可以照亮别人的,而突逢巨变后的谢昭,他不是周玉,他阴暗、狡诈、暴虐,总是没有安全感,会把事情往很极端的地方去思考,但是这就是他,无可否认的他。
这么一个满身伤痕的人,却傻兮兮的一直想要替长乐撑伞。
可是,明明应该是长乐来治愈他啊.
长乐的喉咙酸涩着,像无数个柠檬挤压在喉咙管,连呼吸都是酸涩的。“谢昭.阿昭,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感,也很爱我,我都知道的,但是下次我们有事情可不可以好好沟通一下下?”说着长乐的手环抱着谢昭,在他俊秀的背部上用力抓了两下,算是对他刚刚发火的报复。
谢昭死死的嗅着长乐身上那股浅薄的香气,才说到:“喜欢,爱你。我们可以好好沟通的,凌门的事情的确有隐情,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应该就是他口中那个寺庙里,有他想要隐藏掉的秘密。”
长乐嗯了一声,选择相信谢昭,“好。”
远处一匹快马停下,马上的人快步往这帝王身边跑来。
谢昭看了看,然后皱眉道:“什么事情?”
表情中阴翳就连是长乐都要害怕一些的,长乐看见来人是三更,连忙拍了拍谢昭的腰,“别生气,肯定有事情的。”
三更也很尴尬啊,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紧急,本来去了一趟知府结果发现谢昭不在就赶忙跑了过来,马实在是太快了,他下马的时候都没有看清楚前方相拥的二人就是长乐跟谢昭.
如果看见了。
他会选择逃离的,换个死士过来
三更小声的说道:“陛下.凌云寺有线索了,里面的一个老和尚,是凌门的爹,早年就出家了,抛下凌门跟他娘。”
谢昭翻看着手上的资料,一目十行的看过去,然后又问:“所以呢?”
三更说道:“所以,线索还在找呢,但是大概率就是这个凌云寺的方丈也就是凌门他爹私下里勾结外商,将参毒的美人丸变卖出去。”
长乐倏然问道:“为什么?”
三更摇了摇头双手一摊说自己也不知道。
长乐将谢昭手上的资料接了过来,仔细的看了过去,发现这个方丈倒是还真是一个狠心人,有了凌门还要出家,完全就不管母子二人的死活,简直不能用一个好词来形容这样的人。
可是。
长乐犹豫道:“凌门如果拼了命的就是为了护着一个没有责任跟担当的爹,那我真的瞧不起他,可是我总感觉这里面差了一点什么东西呢?”
谢昭也说:“是的,这里面差了一件很关键的东西,是动机,什么动机能让人铤而走险去贩卖毒品呢?”
长乐跟谢昭几乎一瞬间反应过来,异口同声地说:“凌门那个神秘的娘亲?!”
谢昭稳住了心神说道:“我们来推演一下,当年凌门的爹一意孤行要去往深山里面出家,而彼时只有六岁的凌门跟着母亲一个人在江南的乡镇上讨生活,而凌门的母亲本来是一个世家的小姐,却因为就嫁了一个错的人,所以不受到家族的待见,只能带着儿子东躲西藏的当一个寡妇,她没有了经济来源,只能去做一些最下等的工作来养活自己跟凌门。”
长乐补充道:“资料上有写,凌方丈在一四年见过一个女子,并且给了很多的钱财。”
谢昭又说:“凌门曾经跟我说过,他家里在有一段时间是很有钱的,至少吃穿不愁,所以这个钱是方丈给的,后来家里又见了底。”
长乐叹了口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谢昭点头道:“是啊,是这个道理跟逻辑。后面的事情,直接跟凌门对吧,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他母亲抓出来,他母亲,我想就在凌云寺里面躲着的吧,他那个父亲看起来也没有这么不负责任。”
地牢中,重新响起了脚步声,这次是两个人一起来,好像还有一个尾随者。
凌门叹息着,从石头床上坐起来,身形落魄。
谢昭直接走了过去,让小厮把牢狱的门打开了,将手上的资料都递给了凌门,“看看吧,有没有要想解释的。”
凌门接过,然后说道:“这是.?”
随后他轻笑着说道:“我就知道瞒不住的。”
长乐有些狐疑的看向凌门,说道:“你现在交代,事情还有转机。”
凌门摇了摇头,然后猛地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带了毒的匕首,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地将匕首往自己的脖颈插了过去。
谢昭当时只为了护着长乐,没有来得及去阻拦凌门。
这几乎是谢昭遇见危险的第一反应,护住长乐,这已经深深的镌刻在他的骨血里面。
长乐被吓到了,后退了半步。
大片大片的血渍从他的脖颈间渗透出来,凌门大口的呼吸着,最后只能凑出来几个音节,完整不了的一句话。
“陛下.下辈子.再报答你知遇之恩。”
长乐惊叫出声,这才一嗓子把谢昭拉回到现实里面来。
谢昭连忙去拉住凌门的胳膊试图给他止血,可就算止血了,那烈性的毒药早就蔓延到他的身体里面去了。
凌门是一点的后手都没有给自己留。
长乐不知道他的有毒的匕首是哪里来的,甚至脑海中现在还是他慷慨赴死的画面,实在是太过震撼。
凌门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长乐瞬间眼泪掉了下来,“阿昭,这件事情,查清楚!查清楚啊!”
谢昭重重的点了两下头,示意长乐不用担心了。
凌门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慢慢的软倒在地上。
谢昭伸出手摸着他的脸颊,触手的温度冰凉,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说道:“这件事情我会彻查到底的。“
他的声音冷漠,却坚决无比。
长乐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但是眼角却有着淡淡的纹路,眼窝深陷,嘴唇苍白,一副病态的模样。
长乐说道:“这件事情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谢昭站起身,“我知道,我会让凌门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的。“
长乐还想说什么,但是看着已经死了的凌门,还是忍了下来。
他们走出了地牢,然后去找齐云,说明了情况。
齐云沉吟了半晌,说道:“我想这件事情也许是巧合,陛下、娘娘你们先别着急,让我去查探一下。“
谢昭点头,“那就拜托你了,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跟凌门的娘亲有没有联系,我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他做的。“
齐云看着谢昭,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回来的,放心吧,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他们不敢乱来的。“
齐云说完就消失在夜色中。
谢昭跟长乐站在原地,长乐看着夜幕中黑暗中的凌门,不禁叹息道:“阿昭,其实我很佩服他,在最后一刻还能挺直腰板的站出来选择死亡而不是默许逃避,他是真正的男儿!“
谢昭沉默了,他也很佩服这样的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长乐,然后说道:“走吧。“
长乐点头,跟在谢昭的身后。
凌门死了,他的尸体被送去了凌云寺。
长乐在门前跪拜了一下。
凌门是真心对她的父亲忠心耿耿,可惜他们的父亲太过于懦弱,一味的逃避,导致了凌门现在的处境。
谁又能真的想到呢?
凌门最后的结尾是草席裹起被放在了寺庙的门口。
长乐的眼泪一颗一颗的落在地上,砸进土坑里面,溅起了一朵朵。
谢昭的眉头紧皱,他不喜欢长乐哭泣的样子,于是他蹲了下来,用指腹抹去了长乐的眼泪,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哭我也会很心疼的。“
长乐抬眸,眼眶中依旧噙着泪水,但是已经渐渐的止住了。
谢昭将她抱起来,说道:“回去睡吧,我会让人帮忙调查的。“
长乐点了点头,说道:“好。“
谢昭带着长乐回到了客栈,然后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说:“今天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处理这些事情。“
长乐点点头,“谢谢你,阿昭。“
谢昭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了出去。
谢昭回到房间里面,他躺在床榻上,脑袋里面一遍一遍的想着关于凌门跟美人丸之间的事情。
如果说凌门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父母暴露,那么凌门为何要杀死自己?
谢昭想了半晌也想不通,最终只能作罢。
他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最后干脆坐了起来,他拿出来了那张地图,然后仔细端详起来。
地图很大,大概有三分之二是空白的,谢昭在上面划了一条线,然后在另外的几个位置画了圈,然后在圈内写上了四个字。
谢昭看着这个圈圈,突然想起来在长安的那一次。
凌门当时把地图交给他的时候,眼底是有光的。
那束光现在全部汇集成了谢昭手中所指的那小圆点。
“岐山。”